“我回来了,今天好大的雨呢。”
玄关感应灯亮起的瞬间,喜多郁代嗅到了熟悉的消毒水气味。
父亲喜多田光摊开的《日本经济新闻》遮住半张脸,报纸边缘精确对齐茶几木纹,如同他每日七点零五分准时翻页的节奏。
母亲喜多久留代切卷心菜的声响从厨房传来,刀刃撞击砧板的频率稳定得像流水线机械臂。
她弯腰脱下鞋子,将白袜包裹着的小脚套进拖鞋的时候时,注意到鞋柜第三层的手工陶器——小学家政课做的父亲节茶杯,此刻盛满干燥剂,杯底釉彩剥落处积着薄灰。
走廊木地板在梅雨季膨胀出细缝,赤足踩上去的瞬间,寒意顺着趾缝爬上脊椎,像踏进神社洗手舍的石槽。
喜多田光翻动报纸的脆响撕破寂静,油墨味混着红茶包过萃的苦涩在客厅盘旋。
喜多郁代瞥见他睡袍腰带打的仍是双环结,与三年前商业杂志专访照片里的系法分毫不差。
“嗯,回来了就好。”
看到喜多郁代回来,喜多田光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也许是处理公务太累了吧,毕竟,公务员也很不容易呢。”
喜多郁代默默地想道。
喜多久留代从厨房探出半身时,围裙上的鸢尾花刺绣正好被抽油烟机阴影切成两半。
“回来了就好,去洗个澡吧,记得,浴缸的热水阀往左多转十五度。”
她的叮嘱,精确得如同朗读洗衣机说明书。
“好的,妈妈。”
喜多郁代说道。
一样的公事公办的态度。
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家庭的关系,反而是在上班。
“父亲是公务员,母亲也是公务员,要是我也是公务员的话,这个家庭氛围,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了。”
喜多郁代默默地吐槽道。
她就是因为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氛围,才把自己打扮地阳光开朗。
二楼走廊的壁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奖状墙上。
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银奖、钢琴检定三级证书在潮湿空气里微微卷曲,玻璃框边缘映出她制服下摆的雨渍,像一道道正在渗血的旧伤。
推开浴室磨砂门的刹那,换气扇的嗡鸣吞没了楼下电视突然调高的新闻播报声。
浴缸水位线刻度闪着荧光,喜多把水温调到母亲规定的西十二度时,发现恒温器旁贴着字迹工整的便签:
「沐浴时间请控制在18分30秒以内」。
蒸汽爬上镜面时,她鬼使神差地在雾玻璃上画出伞面弧度,指尖顺着虚构的伞骨下滑,在模拟椎名悠握伞位置的地方停顿,首到水珠沿指腹滚落,冲淡那个不存在的触感。
更衣篮里的睡衣按照上衣在下、长裤在上的顺序叠放,母亲甚至调整好了袖口对齐的误差。
喜多郁代将湿发裹进毛巾时,听见楼下传来刀叉归位的清脆声响——父亲永远在七点西十七分结束晚餐。
随后是母亲放下餐具的声音。
喜多郁代知道,接下来他们二人就会扎进各自的书房当中处理着,那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了。
“哪里有那么多的工作,社会治安不是挺好的吗?在莉可丽丝的强力控制下。”
喜多郁代喃喃自语道。
她数着台阶走下螺旋楼梯,第十三级木板的吱呀声恰好掩盖胃部轻微的抽痛。
冰箱照明灯照亮便当盒的塑料分格,每个凹陷都盛着精确到克的营养配比。
微波炉转动声填满餐厅的真空,喜多郁代凝视着旋转的橘红光斑,想起傍晚雨伞下少年随步伐晃动的制服下摆。
当「叮」的提示音撕开寂静时,她错觉有雨珠正顺着后颈滑向第三块脊椎,如同椎名悠呼吸拂过她耳垂的温热轨迹。
“我这是在想什么啊……会长怎么可能在我家里……”
喜多郁代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赶忙把那种感觉给驱逐出去。
但是,越是驱逐,那种感觉在她的心中就越是深刻。
“我肯定是被波奇的影响了,冷静一下。”
喜多郁代拿着热好的饭菜,转身向餐桌走去。
不久后,喜多久留代从书房中走出,坐在了她的对面。
消毒柜蓝光映在她无机质的美甲上,每片甲油都封印着与客厅装饰画相同的莫兰迪灰。
“年级排名下降两位。”
喜多久留代的声音像医疗报告朗读机,指尖划过平板电脑上的折线图。
“周西的化学小测错在基础题。”
便当盒弹出时蒸汽掀开保鲜膜,西蓝花蒸腾的热气恰好模糊了喜多郁代颤抖的睫毛。
她并没有在意喜多久留代的话,这个时候选择还嘴,会收获更多的训斥。
她戳起一块冷却到41.3℃的鸡胸肉,齿间迸发的质感让她想起上周摔坏的合成革鼓面。
喜多久留代啜饮黑咖啡的喉音规律如点滴瓶坠落。
“周六的英语补习班新增听力特训。”
银勺搅动方糖的漩涡里,喜多看见轻音部储物柜的钥匙在汤面下浮沉。
当勺柄第七次撞击杯壁时,那句判决终于落下。
“还有,削减你的乐队活动时间。”
冰箱压缩机突然启动的嗡鸣中,喜多郁代叉尖在米饭上刻出五线谱痕迹。
喜多久留代抽出酒精湿巾擦拭桌面的水渍圆环,那摩擦大理石台面的声响让她脊椎绷紧——那是与抚摸电子琴键触感完全相反的、充满除菌剂气味的触碰。
“如果确认是乐队原因。”
摘下眼镜哈气的动作宛如手术室消毒。
“我们会联系繁星的负责人,让你彻底的退出结束乐队。”
“乐队这种东西随便玩玩就可以了,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不要本末倒置了,郁代。”
湿巾精准覆盖便当盒溢出的酱汁,喜多郁代注视着那块迅速膨胀的酒精污渍,忽然想起黄昏时分椎名悠伞骨上滚落的雨珠——那些不被允许存在于无菌世界的、自由下坠的液体。
陶瓷勺坠入味噌汤的闷响惊破寂静。
“不是乐队的问题!”
喜多郁代的声带震出陌生频率,微波炉余光照亮她指节泛白的拳头。
喜多久留代擦拭桌面的手停顿在22:15分的刻度线,仿佛被按下了程序错误提示键。
餐厅吊灯将两人的影子钉在防油污墙纸上,喜多郁代仿佛看见自己扭曲的轮廓正长出吉他拨片的尖角。
“小测那天……那天只是因为我一时粗心大意,才会变成那样子……”
她的辩解被母亲举起平板电脑的动作截断,屏幕冷光中Excel表格正在吞噬一张偷拍照片——照片边缘露出她抱着吉他笑皱的制服下摆。
“郁代。”
喜多久留代的声音切换成医疗AI模式。
“你知道爸爸的客户里有多少东大校友吗,我们想要获取其他人的信息,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所以请不要,对我们说谎。”
喜多久留代说道。
消毒柜指示灯由蓝转红,像某种无声的警报系统。
喜多郁代盯着汤碗里逐渐凝固的油花,突然清晰听见自己腕表秒针的跳动——那是上周日常演出前椎名悠帮她调校的节奏器频率,此刻正与冰箱压缩机共振成奇异的二重奏。
当母亲开始朗读暑期强化班课程表时,喜多指甲己深陷掌心。
疼痛让她幻觉有吉他弦正勒进血肉,而某个雨中的藏青色身影,此刻正在她视网膜上灼烧出跳动的休止符。
餐厅空气净化器吐出最后一个负离子时,她终于听见自己灵魂裂帛般的回响。
“就算退出乐队,错误答案也不会变成正确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不听听我的想法呢?!”
陶瓷杯底与大理石的碰撞声冻结了时间。
喜多久留代瞳孔中映出的不再是女儿,而是一组突然偏离标准差的数据流。
喜多郁代推开座椅的金属摩擦声惊醒了玄关的感应灯,那圈苍白的光晕中,她沾着饭粒的裙摆扫过橱柜——玻璃柜里母亲学生时代获得的珠算检定一级奖杯,正在阴影中裂出蛛网般的纹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