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是悲剧的,哪怕是无绝对善恶之分的“良性妖怪”,其成妖前的命运也难免令人唏嘘。
日和坊的命运也是如此。
……
……
日本。
二十一世纪。
东京。
连日降雨。
要不是得益于东京的排水系统优秀,恐怕整座城市已经淹没在雨水的世界里了。
但就算如此,连日的降雨还是不免地给市民带来了莫大的出行阻力。
就连小学。
也在今日停课。
一处日式民居里,一位老妇人走到刻画着重重历史的走廊里,将做好的简易晴天娃娃挂了起来。
还一边念叨着:
“晴天娃娃,若明天放晴,给你金铃铛;若不然,割下你的头!呵呵呵!”
在一边写作业的孙女,这个时候睁大了幼小茫然的眼睛,不解地提出问题:
“奶奶,为什么晴天娃娃不放晴就要割她的头呀?她会不会太可怜啦!”
只是,老人家是这样说的:“呵呵,因为呀,晴天娃娃就是这样摸不着头脑的妖怪呢。”
“摸不着……头脑……?”小女孩试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设想自己就是那晴天娃娃。
……
……
日本,战国末期。
近江国。
西部藩领。
正值盛夏,藩内连月洪灾,稻田尽毁,饥民暴动。
大名府。
“报、报!报告城主!”
一名足轻闯进府邸,拉开纸门的瞬间,看到了屋内的全部。
大名赤鬼宗胜的铠甲在烛火中泛着黑曜石冷光,未系的面甲下露出剃净的月代头,青皮与鬓角霜白形成刀锋般的界限。
对于来者,他没有回头。
而是继续用胁差削切夫人发间的笄,象牙碎屑雪片般落在孔雀蓝小袖上。
那振袖上,还纹着象征着贵族的九曜星家徽。
夫人侧颈随刀尖游移绷出玉色弧线,被挑断的簪绳坠地时,铃音压过了足轻喉头的吞咽声。
她十二单衣的唐衣层浸透梅雨潮气,领口却蒸出白梅熏香,与足轻甲缝里渗出的腐汗在空气中对冲成漩涡。
当大名将削尖的笄刺入她堆云髻时,一滴红蜡正巧落在锁骨凹陷处,烫出妖异的朱砂痣。
赤鬼宗胜这才转身,转头看向足轻的那一瞬间,原本满意的笑容瞬间消失,转为暴怒。
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何事惊扰本座?”
足轻喜极而泣:“是晴女!属下帮城主大人找到了传说中的晴女!我们藩领有救了!”
“迫真?”大名皱眉。
足轻:“迫真!我已经将她带到了府邸!现在就可以开始祈晴仪式!”
大名本来都心动了,结果他身边的夫人,此时冷嘲热讽了起来:“城主,这些刁民怕不是又来糊弄你的罢!依妾身看,不如直接将他们斩首,以儆效尤!”
足轻闻言,低下了头。
的确,他心中也没数。
不仅是他。
大名心中也没数。
是的,藩领的洪灾并非这一两天的事情,而是持续了数月。
期间,不乏神社、寺庙以及阴阳寮等机构派出所谓的大师前来祈晴,结果是无功而返。
所以说,这次那群刁民又想作甚?怕不是又来招摇撞骗,想要骗赏钱了?
那的确该斩首!
“夫人,随我且看看罢!”
大名牵着夫人的手,在足轻的带路下,气冲冲地走出庭院。
正在下雨。
就在三人的注视下,从朦胧的雨幕中走出一名身穿红白和服、体型娇小的巫女。
她走到了中央。
只是,明明到了大名跟前,她还是双眼紧闭,脑袋微垂,双手合十,装模作样的,看起来还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就你?”赤鬼宗胜瞬间没有了兴趣,本来还以为来者应该是一名云游僧人,再不济也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巫女,或者是那种得道的阴阳师。
结果,是个小屁孩?
“就你一个人吗?”大名指着巫女的脸,再次逼问道。
巫女不言。
“就她一个人吗?!”大名这次提升了音量,但他这一声吼针对的是身边的足轻。
“是、是的……就她一个人……”足轻磕磕绊绊的回答。
“胆敢戏弄本城主!”赤鬼宗胜再次怒吼一声,“待我杀掉这个刁民,再回来斩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大名已经拔出了武士刀冲破雨幕,杀到巫女的跟前。
然而,就在快要刺破她喉咙的时候,大名竟然收回了刀。
因为这位城主大人惊愕地发现,眼前这个巫女好像还真的有些看家的本事——
明明下着大雨,但是巫女身上却是滴水未沾!
若非亲眼所见,大名根本不会相信,天上的雨水奇迹般地避开了巫女!
就连他这个人,也因为靠近巫女,才得以没有继续淋雨。
身上的水分,也在这个时候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驱散,被蒸发掉了。
更让人感到惊讶的是,积压在天上乌云渐渐消除,久违的阳光重现大地。
“天晴了?”
“神明眷顾我们了!”
“她一定是神使吧!”
“城主万岁!”
不仅仅是足轻,就连大名夫人也开始称赞了起来。
赤鬼宗胜的脸上,同样是难掩喜悦,若不是身边有下人们在看着,他就给这位巫女跪下了。
“吾乃巫女糸。”
只听巫女是这样说的:“刚刚只是小试牛刀,若需要持久的晴天,还需要我作一些法罢。”
“好说、好说!糸大师,请进屋详谈!”大名立刻上前,将巫女迎进附近的一处建筑。
糸瞥了紧跟上来的足轻还有大名夫人,“闲杂人等勿入,否则可能会惊扰神祇。”
“听到了没有?退下!”赤鬼宗胜朝着足轻们喝道。
“她也需要退下。”巫女又指了指大名夫人,“天机岂容尔等红粉骷髅窥听?”
“你……!!”大名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但是好像又拿糸没有什么办法,“城主大人莫要相信她,她肯定是妖女!”
她恶狠狠地瞪着糸,如果眼神能杀人,早就把这个巫女杀了无数遍。
对于大名夫人的指控,赤鬼宗胜是不屑一顾,觉得这不过是女人之间的吃醋而已。
“夫人你就退下吧。”大名给身边的下人使了一个眼色,立刻有两名侍女上前搀扶夫人。
“滚开!”大名夫人一脚将靠近她的侍女踢倒,还冲到一名足轻身旁,拔出足轻佩刀,一刀将另外一名侍女的头颅砍下。
“咕噜噜……”
头颅滚落,死不瞑目。
这一出戏,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时间所有足轻和侍女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根本想不到,大名夫人竟然会想着杀侍女立威,而且还是在大师面前……
“拖下去!”
眼看着夫人开闹,快要镇不住场子了,大名忍不住怒吼了一句:“拖下去!”
同时,大名竟然也是拔出佩刀指向她,“若再胡闹,我且先把你的头颅砍下来!”
此话一出,包括大名夫人在内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完全不知道下一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等一下。”结果,自称糸的巫女打断了所有人,她抬起手指向大名夫人,“夫人何以如此急躁?怕是被妖魔上身了。”
“你才妖魔上身了!让我先砍死你这个妖女!”大名夫人终于是忍不住了,竟然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拿起佩刀冲杀上来。
反正刚刚都动手杀了一个侍女了,再多杀一个贱民又如何?在大名夫人来看,贱民的命如蝼蚁!敢于顶撞大名夫人,那么就只能杀掉她来立威了!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大名跟她不是一个想法,反而是抢先一步,二话不说,举起佩刀朝她的脖子抹去。
血液飞溅!
大名手起刀落,失去了头颅的尸体对着空气一顿乱舞后,终于倒在地上,一动都不动了。
几名足轻上前,将两具无头女尸抬离现场。
令人唏嘘的结局。
这位大名夫人不把其他平民当人,殊不知大名其实也没有把她当一回事。
爱美人,更爱江山,他可以为了江山舍弃任何人,何况一个红粉骷髅!
大名甩掉刀上血迹,“这就是忤逆本城主的下场!哪怕是城主夫人都不行!”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立刻跪了下来,高呼:“忠诚!”
就在这个时候!
天空又开始乌云密布了。
大名看了看天,转头对着糸说道:“那么大师,您可以开始祈晴仪式了吗?”
或许是眼看着天又变暗,也可能是失去了夫人,赤鬼宗胜有些不耐烦了,就连对巫女说话的语气都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只是,糸是这样说的:“祈晴仪式随时可以开始,但我的神告知我,贵府仍有一妖未除,强行开启仪式恐难以奏效。”
“妖在何处?!”赤鬼宗胜的语气,已经变成吼叫了,他的脸上杀气渐起。
若是这个巫女,没有能够成功祈晴的话,那么一定会让此女给自己逝去的夫人陪葬。
就在所有人都失声时——
“此妖就在——”巫女阴沉着脸慢慢抬起她的手指,对准了大名赤鬼宗胜。
鸦雀无声!
很快,巫女将宁静打破,死死地指着这位大名:
“赤鬼宗胜!!你身为一城之主,本该福泽天下,却搜刮民脂民膏,草芥人命,不顾天下苍生死活,若你都不算妖魔那么世人皆是神佛!有你一日,这天底下就绝对不会天晴之时!”
被巫女这么一指,大名的脸上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好你个刁民,图穷匕见了是吧?”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她拿下!”大名朝着庭院里的足轻吼道,但是他们并不敢往前。
现在胜负未分,他们可不敢轻易站队,一旦站错队就完了。
彼时,雨再次来临。
而且,这一次雨水不仅淋湿了众人的衣衫铠甲,还淋湿了巫女身上的和服。
也正因为巫女被淋湿,更为了赤鬼宗胜挑战巫女的勇气。
“妖女,拿命来!”赤鬼宗胜刀光劈开雨幕的刹那,巫女糸的袖中突然爆出刺目白光。
那真的是一把匕首。
赤鬼宗胜的刀刃被巫女用匕首弹开,然后抬起脚,一脚将他的虎口踢去。
他踉跄后退两步,铠甲鳞片在雨中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响。
“你的神明呢?难道你就只能做到这一点了吗?”大名甩掉刀鞘,双手持刀摆出青眼构式。
大名狞笑着突进,每一步都在积水地面踏出血色涟漪。
糸急速后撤,木屐在湿滑的檐廊上拖出火星。
她袖中飞出的红绳突然缠住武士刀,却见赤鬼宗胜手腕翻转,刀刃割断神绳如同切开豆腐。
巫女被逼的步步后退,不断进行闪躲,廊柱上的刀痕越来越多,此时巫女的和服下摆已被削去半幅。
当她的后背撞上假山石时,赤鬼宗胜的刀尖已经抵住了她咽喉。
雨水突然变得粘稠如血,顺着刀刃滴落在糸苍白的脖颈上。
“嘿嘿美人,让本城主好好看看你的脸。”大名右手用刀尖挑起巫女的下巴,左手往前方伸了出去,准备行猥琐之事。
他还没动手呢,忽然感觉到胸口传来钻进的剧痛,低头一看发现胸膛上已经插着一把匕首。
好在的是,大名身上穿着铁甲所以刺入的不够深,但这已经足以让他上头。
此女绝不可留!
“贱人!”
赤鬼宗胜强忍疼痛,挥舞着佩刀,像是且西瓜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将巫女的人头砍落在地。
胜负已分。
足轻们围了上来。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的时候,这个时候忽然不知道从哪传来了一句女声。
“真是的,你们这些坏人为什么要砍我的头?本来就不太聪明,没有脑袋的话就更笨了!”
是这具无头女尸。
是它发出来的声音。
不,要说它是女尸其实也不太对,因为它还在不断地往脖子上摸去,似乎想找到脑袋。
“妖、妖怪啊!”
“逃命啊!!”
凡人哪里敢跟妖怪斗?一时间,大名和足轻都作鸟兽散,一下子就逃离了现场。
很快,现场只剩下那个惨兮兮的、没有头的巫女在雨中努力摸索着,想要找到自己的脑袋。
“找到了……”
当糸找到脑袋,然后重新安装在脖子上时,她才逐渐意识到接回脑袋是多么离谱的事。
那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
那只有妖怪能做到。
而自己。
就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