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顺着来时那条蜿蜒的小土路，慢悠悠地往回溜达。头顶上那轮银盘似的月亮贼亮，把脚下的路照得清清楚楚，连路边被踩秃噜皮的草根都看得分明。
夏夜的海边，白天那股子能把人烤熟的闷热劲儿散了不少，晚上的海风吹过来，带着点咸味儿，还有一丝丝凉意，扑在脸上，那叫一个舒坦。远处码头上，忙活了一天的渔船陆陆续续都回来了，灯火稀稀拉拉地灭了不少，估摸着渔民们都回家搂着老婆孩子睡觉去了。
回到展示厅三楼那间“豪华”宿舍，余生轻轻推开门。嚯！一股子浓郁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混合香味儿扑面而来，差点把他顶个跟头。屋里就留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朦朦胧胧的。
借着灯光，余生看见罗雄那老哥正西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上就穿了条深蓝色的三角裤衩，古铜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结实，那肌肉块子，轮廓清晰得跟刀刻似的。他睡在床的靠里一侧，就他那大块头，一米八几的身高，壮得跟头熊似的，几乎占了半张床。床底下，是他白天脱下来的衬衫、裤子、袜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一小堆。
余生心里嘀咕，得亏这哥们儿洗澡用的香波够劲儿，不然就床底下那堆玩意儿，尤其是那双袜子，估计能把这屋子熏成毒气室，今晚谁也别想睡了。
看着这糙老爷们儿睡得跟死猪似的，居然一点鼾声都没有，余生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今晚自己这觉，应该能睡个安稳的。
他也没多耽搁，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洗去一身的海风咸味儿。出来后，看着床上那半拉空位，余生也没客气，首接躺了上去，尽量离罗雄远点，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一大早。
天刚蒙蒙亮，海面上还泛着一层灰蓝色的薄雾。余生睁开眼，旁边的罗雄还在呼呼大睡，睡姿依旧豪放不羁。
余生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完毕。他没叫醒罗雄，自个儿溜达下楼，去了展示厅一楼的“渔民之家”。
食堂里人还不多，透着一股子清晨的宁静。余生要了杯热乎乎的豆浆，拿了根刚出锅的油条，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豆浆醇厚，油条酥脆，简单的早饭吃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没多会儿，一些穿着胶鞋、身上带着鱼腥味的渔民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吆喝着点早餐，准备吃完就出海。他们大多皮肤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透着一股子海边人特有的坚韧和淳朴。
余生今天的计划，是去采访渔场后面那几个对搬迁持反对意见的“钉子户”老渔民。不过，他没打算像个愣头青记者一样，扛着摄像机首接怼到人家门口去问“你幸福吗”。他心里清楚，想知道这些老渔民的真实想法，光靠嘴问是问不出来的，得跟他们混熟了，让他们放下戒心才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找到正忙着招呼客人的渔民食堂老板，一个看起来挺和气的中年胖子，姓朱。余生亮明了自己海湖电视台《生活之家》栏目记者的身份，说想体验一下渔民生活，跟着出海打渔，做个记录。
朱老板一听是电视台的记者，还挺热情，擦了擦手上的油，说道：“体验生活？好事儿啊！我们这儿的渔民，那都是靠海吃饭的实在人。要说打渔的经验，那你得找老陈头！”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埋头喝粥的老人，“看到没？那就是老陈头。他家祖上两代人都在这金沙渔场讨生活，是这片海域的活地图，捕鱼的本事，那是没得说！你跟着他出海，保管有收获！”
朱老板挺热心，首接把余生领到了老陈头那桌。“陈大爷，这位是海湖电视台的余记者，想跟您出海体验体验生活，您看方便不？”
余生赶紧上前一步，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陈大爷，您好！”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老人。老陈头看起来少说也有六十多岁了，古铜色的皮肤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像是藏着大海的故事。常年劳作让他的背有些微微佝偻，一双手粗糙得像是老树皮，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虽然看起来饱经风霜，但眼神却很温和，并没有那种老顽固的戾气。
老陈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余生，又看了看朱老板，言语不多，声音带着点沙哑，但透着一股子爽利：“记者？行，上船吧！”
就这么简单，事儿就成了。
余生心里一喜，赶紧道谢。他回宿舍换了一身耐脏的旧衣服和胶鞋，然后跟着老陈头来到了码头边。老陈头的渔船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船舷上挂着渔网和一些捕鱼的笼子。
随着马达“突突突”地响起，渔船离开了码头，朝着晨曦中的大海驶去。
船上，余生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跟着老陈头学着撒网、收笼，虽然动作笨拙，闹了不少笑话，但也算尽力帮忙。老陈头话不多，但偶尔会指点余生几句，看着余生手忙脚乱的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也会露出一丝笑意。
一来二去，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两人坐在船头，吹着海风，关系也熟络了不少。余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陈大爷，我来之前听说，咱们这儿好像要搞开发，建个什么工业园，有这回事儿吗？”
老陈头从兜里摸出烟袋，慢悠悠地装上烟丝，点燃，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吐出一团白色的烟雾，眼神望向远处辽阔的海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嗯，是有这么个事儿。那个什么红星公司，说要在这边建厂，帮我们卖海鲜，还在旁边给我们盖了新楼房，想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搬过去。”
他顿了顿，继续道：“说实话，这事儿吧，一开始大伙儿也琢磨过。谁不想住新房子？谁不想日子过得更好？要发展，肯定得有变化，这道理我们懂。”
“但是……”老陈头话锋一转，磕了磕烟灰，指着眼前这片碧波荡漾的大海，语气沉了下来，“但是，余记者，你看看这片海。我们祖祖辈辈就靠着它吃饭。那个开发商，说是建水产加工厂，可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万一他们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业，把这海水给糟蹋了，那我们以后吃啥？喝啥？这海里的鱼虾要是没了，我们就算搬进金楼银楼，那日子还能过吗？”
老陈头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子执拗和担忧。“这片海，就是我们渔民的根。他们要挖我们的根，我们能同意吗？不是我们不想要好日子，是不能为了眼前那点好处，就把祖宗留下来的饭碗给砸了，把这片养活了我们几代人的海给毁了！”
余生静静地听着，看着老陈头那张饱经风霜却异常坚定的脸，又看了看远处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海鸟自由飞翔的海面。他明白，这些老渔民的想法很简单，也很实在。他们世代依海而生，对这片大海有着深厚的感情和依赖。污染，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底线。
然而，余生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只要这片海域里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夜光鱼”，高野就绝对不可能放弃。红星公司的开发计划，势在必得。老陈头他们这样硬顶着，靠着一股子淳朴的执念和对大海的热爱去对抗资本的力量，尤其是背后可能还有高野请来的那些“懂行”的人……这无异于螳臂当车。
就算最后经济调查科能找到红星公司的一些经济问题，对于财大气粗、关系网盘根错节的高野来说，恐怕也只是伤及皮毛。更何况，高野背后还有那个神秘的白发老头儿，还有罗雄这种为虎作伥的狠角色。谁要是真的挡了他的财路，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到时候，吃亏的，甚至可能付出更大代价的，还是这些只想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老渔民。
临近中午，渔船载着一天的收获，也载着余生沉甸甸的心事，开始返航。
靠了岸，余生真心实意地向老陈头道了谢。看着老人佝偻着背，扛着渔具慢慢远去的背影，余生站在码头上，眉头紧锁。
必须得想个办法，一个既能保住这片海，又能让这些渔民安稳生活下去的两全其美的办法。这件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