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唬得连连倒退,袖中剪刀跌落于地,背倚粉墙,颤声告饶道:“官人饶命,奴家断不敢声张。”
林冲沉声喝道:“可是高俅那厮遣尔在此?”
小娘子慌忙摇手道:“奴家随母亲来东京投亲,赁得此宅。闻街坊言,此乃禁军林教头祖宅,为高太尉所夺。奴家见神位倾颓,便扶正供奉。适才官人睹物伤情,奴家方猜度或是林教头。”
林冲收刀入鞘,面色仍阴晴不定,问道:“缘何独你一人在此?”
小娘子答道:“家母实乃大户外宅,月给数贯钱钞,止有一个使女,今早随母亲出门,料将归来。”
林冲取出两锭金子,道:“烦请小娘子代为洒扫神龛,若有不便,可移置僻静处。”
说罢将金子塞入小娘子手中,转身疾步而去。
待这小娘子追出院门,但见林冲身影己至巷口,恰与一俏丽妇人与使女擦肩而过。
那妇人到得门前,问道:“婉儿,方才那是何人?”
小娘子答道:“林冲。”
妇人大惊失色,急命使女闭门。
携婉儿入得堂屋,低声道:“莫非来寻仇?”
婉儿嗔道:“女儿好端端的,母亲何出此言?”
妇人长舒一口气,疑惑道:“高太尉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乃太尉侄女,他岂肯轻饶?”
原来这小娘子乃高廉外室张氏所出,名唤高婉儿。
正是高俅侄女。
张氏素不为正室所容,高廉遂将其安置在博州。
今岁婉儿年方二八,高廉欲为其择婿,故召来东京。
林冲及其岳父张教头家产尽为高俅所夺,高廉代兄长掌管财物,便将张氏母女暂安顿于此。
高婉儿居此未及两日,便闻街坊谈及林冲旧事,自不敢透露身份。
母女二人私语,疑是高廉正室故意为之。
婉儿连日噩梦,遂将弃置柴房之神主牌位请回神龛。
此刻闻母亲之言,高婉儿眸光忽亮,道:“女儿欲往大相国寺观论道,母亲可同往?”
张氏合十道:“我只礼佛,不去看甚论道,你自去便是。”
高婉儿出得门来,径至太尉府,对门子道:“烦请通禀,奴家见林教头潜入城中,恐对太尉不利。”
少顷,有人引其入内,搜检后得见高俅。
不待高俅问话,婉儿伏地泣道:“伯父,侄女终得见尊颜。”
高俅疑道:“汝系何人?”
高婉儿道:“侄女名唤高婉儿,家父乃高廉。”
高俅道:“本官未曾见过。”
高婉儿道:“侄女母亲系外室,久居博州,近日方至东京。”
高俅道:“所为何事?”
高婉儿道:“家父将侄女与母亲安置在林冲旧宅。今日林冲忽至,幸而只是入院查看,赐侄女两锭金子,嘱好生洒扫庭院。”
言毕捧出金子,续道:“侄女思量,林冲对伯父怨毒未消,纵有千日防贼之理?近日城中传言,侄女亦有耳闻。那林冲随武松行事,又与光明道交好,伯父一时恐难取其性命。既如此,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若由侄女化解此怨。”
高俅起身,越两护卫至婉儿身前,俯身道:“如何化解?”
“林冲因伯父养子之故失却娘子,若伯父以养女相许,自可消此仇隙。”
“养女?”
“正是侄女。家父正室妒心甚重,不许侄女认祖归宗,却欲令侄女联姻。闻将许配禁军指挥使为续弦,其人年逾五旬,侄女实不甘心。今日得遇林冲,遂生此念。若事成,伯父既可解怨,又能结交绿林,岂非两全?纵使不成,于伯父亦无损失,不过一外室之女耳。”
高俅见这少女目光澄澈而坚毅,默然良久,叹道:“若那逆子有汝半分机谋,本官何至今日?”
转身对护卫道:“速传高廉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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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入城有三事:
其一归家安排,为离京作计;
其二拜谒蔡京、蔡攸,商议善后;
其三受关胜之托,送书与其护送之都监家眷。
此时行至砂子巷前,叩开一家院门。
开门的正是张都监使女玉兰,恰是记忆中鸳鸯楼所杀之人。
武松不由退后半步,暗叹造化弄人。
玉兰问道:“官人有何贵干?”
武松道:“某受关胜将军之托,前来送信。”
遂取出书函递上,转身疾走。
归家途中经大相国寺,见人山人海。
然法坛之上仅有侍卫,论道尚未开始。
到家后唤王世安至仰宸阁,凭栏远眺大相国寺人潮,叹道:“押司,东京事己毕,当返阳谷矣。”
王世安道:“朝廷可有明诏赦免众豪杰前愆?”
武松道:“赦免须经中书门下、刑部、大理寺诸司,恐还须求蔡太师。”
“属下以为,若官家默许不究,不必惊动蔡太师。正规赦免程序繁复,反易授人以柄。”
“押司之意当如何?”
“众人至阳谷后,可假流民之名重新造册,附籍阳谷即可。张三仍是张三,不过非原籍犯案之张三,乃逃荒至阳谷的河北流民张三耳。”
“三百余人,可易操作?”
“阳谷现有流民五千余,半数无路引,依常例治理流民之法,居满一年有保人,便可附为客籍。三百余人混杂其间,并无不妥。有些事自上而下,便是大事,因上峰最重朝廷法度;而下吏办事,却讲究变通。自然,亦有下视若大事,上视若草芥者,譬如人命官司。”
“押司此言深得吾心。在东京这些时日,见蔡太师、郑枢密、童枢密……乃至官家,终日争执者皆为琐事,对流民匪患等反不甚在意。”
“将军所谓小事,于彼辈却是名分大事;将军所谓大事,于彼不过民生细故,死一与死百无异。”
“唉,某当速离东京。在此终日惕惕,诸多事不在掌握。”
“恐官家、蔡太师等,亦盼将军早去。将军乃出林猛虎,在东京徒令权臣寝食难安,当归山林矣。”
“另有一事,朝廷遣括田所至郓州,欲行公田法,重新丈量,为流民分地,押司以为可行否?”
王世安沉吟道:“恐逼民为盗,为将军树敌。”
武松讶道:“押司何出此言?”
王世安道:“昔年王相公变法,曾行方田法,绍圣间蔡太师复行之。此策尚有均税后续,实为增赋,故难推行。后汝州胥吏杜公才为杨内侍献计:既难重新丈量,何不查验田契?政和初遂设西城所,由杨内侍提举,专查田契,美其名曰公田法。然诸多田产或辗转相售,或垦荒所得,皆无田契可验,要么没官,要么重税。西城所近年于京畿行之,敛财甚巨,故欲推广京东。”
武松叹道:“某以为真为流民计,不意有这般机关。押司居阳谷,何以知此中蹊跷?”
王世安道:“因那杜公才与家父有旧。将军当知世人何以轻胥吏矣?盖因诸多毒计皆出其口。”
“押司勿忧。我等为抗辽复燕,纵有伤民之举,亦属无奈。那西城所勾当官今日特来拜谒,请某多加照拂,看来当远之为上。”
“将军当与之亲近。”
“此为何故?”
“西城所在京东括田愈多,附匪者愈众,愈显将军价值。”
“养寇自重?”
“此乃其一。其二,盗匪愈多,愈会劫掠豪强。若豪强灭门,其田产没官。然西城所欲得现钱而非岁赋,将军可借光明道等名目,以现钱购之,再分予流民。如此辗转,既可安民,又可保将军清誉。”
“此计甚善。然以光明道名义,可有隐患?近日方真人被软禁,令某觉其如无根之萍。”
“最大隐患乃方真人与将军异志,故钱财寄于光明道名下亦非稳妥。除非有制衡方真人者,蔡太师之女或可胜任,然其必向父而非向将军。”
武松遥望大相国寺,料想方百花己在寺中等候登坛论道,不由长叹:“某深信方真人,唯忧其为人所制。此事容后再议。论道将始,押司且往观之。”
王世安叉手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