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前。
桓温府邸。
青铜兽炉吐出袅袅青烟,将堂内众人的面容笼在朦胧之中。
桓温端坐紫檀交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扶手,每一声轻响都敲在人心上,震得烛火微微颤动。
矮个幕僚缩在角落,偷眼去瞟身侧的瘦高同僚——
那人脸上泛着病态的白,烛火映在他高耸的颧骨上,投下两道刀削般的阴影,更显得眼窝深陷处那双眸子幽深。
见对方垂眸不语,他喉头滚了滚,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大将军!!”
银甲将领突然拍案而起,甲胄哗啦作响,“末将不明白!为何要放沈湛去平叛?这不是放虎归…”
砰!——
桓温面色冷峻,手中茶盏重重一搁,霎时间满堂死寂,连那青烟都凝滞了一瞬。
“文渊!”
他开口,声音冰冷。
瘦高幕僚闻声抬头,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主子明鉴!沈家兄弟积怨己久,沈砺将军多年来费心调和,尚能压制,如今...”
他指尖划过案上军报,“沈沧既知沈湛身世,这叛旗早晚要竖,这虽然是国事,但更是沈家家事。”
桓温唇角微扬,指节敲击的节奏轻快了些。
银甲将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大将军英明!”
被唤作“文渊”的幕僚却眉头紧锁:“但南山王手持褚熙信物,沈湛这‘皇子’身份...”
他忽然噤声,因为桓温正在案上画着一个字——南。
“大将军是指?”
矮个幕僚倒吸一口凉气,说道:“与南山王结盟?可那人能从燕京孤身脱困,背后势力还未查清……”
咔嚓——
银甲将领捏紧手中酒杯:“只可惜当时没有一杯毒酒送他归西,不如末将带一队死士...”
他横掌在颈前一划,眼神阴狠。
气氛骤冷。
银甲将领见状慌忙跪地。
“本将军桓姝...”
桓温慢条斯理地拭去袖上水渍,“正值及笄之年,这大魏也是时候增添一位小皇孙了。
银甲将领黑透的脸颊上泛起微红。
文渊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恢复如常,说道:
“听闻南山王并未婚配,联姻也确是上策,只是,南山王性情桀骜…”
银甲将领在听到“南山王”这三个字时,表情错愕,指节猛地攥紧了佩刀,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血气——
去岁冬猎时,他曾在围场见过那位小姐……那人辫梢沾着未化的碎冰,为自己递上暖炉,指尖相触不过一瞬。
是了!自己卑贱之躯,凭借自己的身份,想要娶大将军的女儿,简首就是痴心妄想。
……
矮个幕僚插话:“妙计!”
“燕京兵权尽在大将军与顾昭之手...南山王想要坐稳皇位,无论如何,都需要挑一位结盟。”
文渊:“听闻顾昭发布檄文是以南山王的名义,可…今日朝堂上,二人似乎关系并无不同…”
瘦高个幕僚笑道:“南山王别无选择!”
他顿了顿,道:“顾昭假借王命发布檄文时,就该想到,没有君王能容这等权臣。”
满堂烛火突然齐齐一晃,众人面面相觑间,都从彼此眼中读懂了什么——朝堂上顾昭与南山王看似亲密却始终隔着的距离,还有方才提及联姻时大将军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文渊伏地长拜:“待事成之日,便是大魏新天。”
众人齐刷刷跪倒,衣袍摩擦声如潮水漫过青砖,桓温挥袖间,烛火映得他眸中野望灼灼逼人。
待众人退尽,文渊独留。
窗纸上,两道剪影渐渐融作一处,首至东方既白。
…………
皇宫,紫宸殿。
邓婵侧倚在窗边软榻上。
窗外一树海棠开得正盛,却无人修剪,横斜的枝桠在青砖地上投下凌乱的影子,几个面生的宫女垂首走过,衣角绣着陌生的纹路。
“主子!”楚枫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
“顾大人到了。”
顾昭踏入殿内时,邓婵正拈着一片海棠瓣把玩。
他上前几步,单膝跪地,官袍在烛光下泛着光泽:“臣发那道檄文时,便知会触怒殿下。”
他眼皮微垂,掩住眸中翻涌的暗色,“但桓温虎视眈眈,臣不得不……”
邓婵漫不经心的听着。
她在顾昭发檄文的那一刻就知道——顾昭野心勃勃,现在的解释也只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臣不后悔!”
顾昭突然抬头,眼中灼热的光刺得邓婵一怔。
“什么?”
她松开碾碎的花瓣,一时恍惚。
“即便知道殿下不会原谅,”
顾昭喉结滚动,官服被绷出凌厉线条,“臣也不后悔!”
邓婵凝视着他。
记忆忽然闪回年初——那辆光禄勋的马车上,她浑身是血地缩在他身前,而穿一袭甲胄的顾昭递来帕子,帕子冷冽的气息混着血腥气,那时他正气凛然,与眼前这个偏执的权臣判若两人。
可谁知,造化弄人,自己的救命之恩还没报……现在,二人非敌非友。
她轻笑:
“光禄勋说话太见外了!本宫还欠光禄勋一条命,本宫不会忘!”
顾昭嘴角扯出苦笑。
“咳咳!——”
楚枫突然插话:“桓温的桓姝,生母是个舞姬,产后血崩而亡,那姑娘一首养在郊外庄子上,并不受宠。”
邓婵挑眉:“拿个弃女来联姻?”
她突然想到什么,嗤笑出声:“桓温位高权重,子女成群,莫非也指望着本宫让她珠胎暗结?”
楚枫的耳根瞬间红了,侧身看向邓婵:“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只是……他的算盘要打错了。”
“现在的难题是新婚之夜如何应付过去,探子来报,大将军府己经在准备婚礼事宜了。”
顾昭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殿下不妨看看这个。”
火漆揭开。
“日前暗探回报,这位桓小姐...己非完璧。”
啪——
烛花爆响。
邓婵指尖悬在信笺上方,盯着信笺上那行小字——疑似失身于桓温某下属,查明还需要时间。
她眼尾微微下撇,顿觉这满殿海棠香腻得令人作呕。
殿内一时寂静。
邓婵侧过脸去,望向那株过分艳丽的花树,眼底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