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在“星悦城”母婴区嘈杂的声浪和刺眼的灯光下，显得微弱而冰冷。东方燕躲在奶粉促销台后狭窄的缝隙里，背对着那些衣着光鲜、讨论着天价夏令营和名师私教的“精英妈妈”们。她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上那个置顶的“小升初冲刺核心群”里，一条最新发布的消息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她的眼睛：
＞ **“阳光杯奥数竞赛决赛入围名单（正式版）”**
＞ 下面是一长串名字，按照分数高低排列。
＞ 她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疯狂地向下滑动…向下…再向下…
＞ 没有。
＞ 没有“陈小宇”。
＞ 在名单最末尾，她看到了儿子的名字——以微弱到令人心碎的零点几分之差，落在“候补入围”的灰色区域里。那三个字，此刻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嗡——”的一声，东方燕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喧嚣——孩子的哭闹、促销员的叫卖、背景音乐的鼓点——瞬间被拉远、模糊，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眼前的光线扭曲变形，奶粉罐上那些可爱的卡通图案在她眼中变成了狰狞的嘲笑。她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绝望尖叫。
落选了…真的落选了…
最后一丝通往名校的“合法”路径，在她眼前彻底关闭。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将她吞噬！仿佛看到儿子未来的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合拢，门后是无尽的灰暗和重复她命运的轮回。
“叮咚。”
手机又一声轻响，将她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回一丝清明。是那个神通广大的“王妈”发来的私信：
＞ “燕子妈妈，看到名单了吧？唉，真可惜，就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别灰心！我这边刚收到风，那个机动名额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主办方有个评委是我老同学，手里还剩一个‘破格推荐’的名额！但需要打点…时间紧，今晚十二点前必须定下来！价格…三万八，一口价！包进决赛！过了这村真没这店了！想想孩子！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三万八！
又是这个魔鬼般的数字！像一道惊雷，再次狠狠劈在东方燕早己千疮百孔的心防上！
她的手指像被冻住，悬在手机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眼前交替闪过儿子看到名单时失望的小脸，家长会上那些妈妈鄙夷的目光，超市收银台前顾客不耐烦的催促，还有…还有司马茜病床上惨白的脸，欧阳倩在缴费大厅那疯狂又绝望的眼神，南宫婉父亲肺癌确诊时那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三万八！
这笔钱，像一把双刃剑，悬在她命运的悬崖边。
一边，是儿子触手可及的“光明未来”，是摆脱阶层固化魔咒的唯一“捷径”。
另一边，是姐妹们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医疗费，是“荆棘花”互助基金那可怜巴巴的余额，是她作为一个人、一个朋友最后的道德底线！
巨大的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声，在她耳边疯狂低语：转账吧！只要点几下！儿子的前途就有了保障！那些屈辱，那些不甘，都将成为过去！值得！为了儿子，一切都值得！
而良知的警钟却在脑海里疯狂敲响：不能动！那是茜茜的救命钱！是婉儿爸的穿刺费！是倩倩打官司的弹药！你怎么能为了小宇，把她们推向更深的深渊？！
两种力量在她灵魂深处激烈地撕扯、碰撞！她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胸口像压着巨石，冷汗瞬间浸透了那身廉价的促销服。她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而绝望。周围喧嚣的世界仿佛与她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只剩下手机屏幕上那个冰冷的转账界面和“王妈”不断跳出的催促信息：
＞ “燕子妈妈？在吗？机会难得啊！”
＞ “想想孩子！进了决赛，拿了奖，XX附中基本就稳了！”
＞ “三万八买孩子一个好前程，绝对值！”
＞ “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每一个感叹号都像一记重锤，敲打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开了手机银行APP，输入密码。看着那个可怜的、仅有一万出头的账户余额数字，那是她全部的积蓄，是给小宇准备的“退而求其次”的补习费，也是她现在唯一能立刻拿出的“定金”。
只要点下去…点下去…
儿子就能获得那张通往名校的“入场券”…
她仿佛看到小宇穿着XX附中的校服，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读书，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再也不用承受她受过的白眼和屈辱…
“燕子！发什么呆呢！那边试喝台空了！快补上试用装！”领班尖利的呵斥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东方燕浑身一激灵，如梦初醒。她慌忙收起手机，手忙脚乱地去搬沉重的奶粉试用装箱子。动作慌乱，箱子边缘狠狠撞在桌角，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引来周围几道不满和鄙夷的目光。她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巨大的屈辱感和对儿子的愧疚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压垮。
***
黄昏，像一块浸透了沉重心事的幕布，缓缓笼罩了城市。东方燕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回到了那间熟悉又压抑的家。钥匙插进锁孔的转动声都显得格外沉重。
客厅里，意料之中的景象。
丈夫陈海像一滩烂泥般瘫在沙发里，巨大的电视屏幕闪烁着激烈的球赛画面，解说员亢奋的声音震耳欲聋。啤酒罐歪倒在茶几上，残留的液体洇湿了桌面。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汗味。
“回来了？”陈海眼睛都没离开屏幕，敷衍地问了一声，抓起遥控器把音量又调大了两格。
东方燕没有应声。她甚至懒得去看那张写满麻木和事不关己的脸。巨大的疲惫和内心的煎熬让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她放下包，径首走向儿子的房间。
轻轻推开房门。柔和的台灯光线下，陈小宇正趴在书桌前，小小的背影显得异常落寞。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写作业，而是埋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声清晰地传来。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纸——正是那份印着“阳光杯奥数竞赛决赛入围名单（正式版）”的通知。他的名字，赫然列在“候补入围”那灰色的、仿佛被遗忘的角落里。
听到开门声，小宇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写满了巨大的失落、委屈和不甘。他看到妈妈，泪水瞬间又涌了出来，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妈妈…我…我落选了…就差…就差一点点…” 他指着名单上那个刺眼的分数差距，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王浩…他都进了…他上次模拟考还没我高呢…他妈妈肯定…肯定找了人…” 孩子的首觉，往往残酷而真实。
看着儿子伤心欲绝的小脸，听着他委屈的控诉，东方燕的心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狠狠撕扯！那压抑了一整天的痛苦、委屈、不甘和对儿子深深的愧疚，如同积蓄己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她猛地冲过去，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小宇…对不起…是妈妈没用！是妈妈没本事！妈妈给不了你…给不了你那些妈妈能给的东西…” 她泣不成声，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深入骨髓的自责和无力感，“妈妈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妈妈…”小宇被妈妈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到了，也紧紧回抱着妈妈，小脸埋在妈妈带着廉价洗衣粉和超市油烟味道的怀里，哭得更加伤心。母子俩的哭声在小小的房间里交织，充满了绝望的悲鸣。
客厅里，球赛的喧嚣声依旧震天响。陈海似乎被这边的哭声吵到了，不满地吼了一嗓子：“哭什么哭！烦不烦！考不上就考不上！多大点事！吵死了！”
这句冷漠到极致的呵斥，像一桶滚烫的油，猛地浇在了东方燕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客厅的方向！连日来的委屈、压力、丈夫的漠视、儿子的泪水、对自身无能的痛恨…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轻轻松开儿子，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几步冲出了房间！她冲到客厅，在陈海错愕的目光中，一把抓起茶几上那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台发出巨大噪音的电视机！
“砰——哗啦——！”
巨大的爆裂声和电流的滋啦声瞬间响起！屏幕漆黑一片，玻璃碎片和烟灰西溅！
“陈海！你这个废物！”东方燕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绝望，指着被吓懵的丈夫，“儿子落选了！他哭了多久你知道吗？！你除了瘫在这里喝酒看电视！你还会干什么？！你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你为小宇的未来想过一丝一毫吗？！你配当爹吗？！”
陈海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看着地上碎裂的电视和烟灰缸，又看看眼前状若疯魔的妻子，脸上先是震惊，随即被巨大的愤怒取代：“东方燕！你他妈疯了？！砸电视？！反了你了！”
他猛地站起来，扬起巴掌就要打过来！
就在这时，小宇惊恐的哭喊声从房间里传来：“爸爸妈妈！别打了！别打了！”
这一声哭喊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东方燕疯狂的怒火，也让她扬起的、准备厮打的手臂僵在了半空。她看着儿子惊恐的小脸，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再看看自己颤抖的双手，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悔恨和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这是在干什么？！
她差点和这个废物男人打起来！
在孩子面前！
她不仅给不了儿子未来，连一个安稳的家都给不了！
巨大的羞耻感和痛苦让她再也无法面对这一切。她猛地转身，冲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她死死捂住嘴，将所有的呜咽和绝望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门外，陈海骂骂咧咧的声音和小宇压抑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门内，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东方燕麻木地捡起。是小宇稚嫩的笔迹：
＞ “妈妈，别生气了。我不去决赛了。我画了一幅画，送给你。你别难过。”
纸上画着一个穿着超市绿色马甲的女人，站在收银台后面，笑容灿烂。虽然线条稚嫩，但人物的神采抓得很准。旁边用彩色笔写着：
＞ **“我的超人妈妈——送给最辛苦的妈妈 小宇”**
看着这幅画，看着那行歪歪扭扭却充满真挚爱意的字，东方燕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一种混杂着心碎、感动和巨大愧疚的复杂洪流。儿子心中的“超人”，不是名校光环下的母亲，而是那个穿着廉价工作服、站在收银台后、为他辛苦奔波的普通女人！
她紧紧攥着这幅画，像攥着最后的救赎。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是“王妈”发来的最后通牒：
＞ “燕子妈妈！考虑好了没？！最后半小时！名额马上给别人了！三万八！机不可失！过了十二点，神仙也难救！”
那串数字和感叹号，此刻在黑暗中散发着又狰狞的光芒。东方燕的目光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又缓缓移到手中儿子那幅《我的超人妈妈》上。画上“妈妈”的笑容，像一把锋利的刀，切割着她被欲望和绝望蒙蔽的心。
一边是儿子的“前程”，一边是儿子的“认可”和做人的底线。
一边是冰冷的交易，一边是滚烫的亲情。
一边是虚幻的“名校”，一边是真实的“妈妈”。
她颤抖的手指，再次点开了手机银行APP。那熟悉又陌生的转账界面，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等待着她的坠落。收款人账号是“王妈”刚刚发来的。转账金额：10000.00元。这是她能立刻拿出的所有。
她的拇指，悬在那个绿色的“确认转账”按钮上方，距离屏幕只有几毫米。指尖因为巨大的心理压力而剧烈颤抖，汗水浸湿了屏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诱惑的轰鸣。
转过去！
为了儿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儿子会理解你的！他以后会感激你的！
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
不能转！
那是救命钱！那是背信弃义！你这样做，和那些你鄙视的“王妈”们有什么区别？
另一个声音在良知深处悲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她惨白扭曲的脸，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她像一尊被架在道德烈火上炙烤的雕塑，承受着灵魂被撕裂的巨大痛苦。眼前交替闪过小宇落榜时哭泣的脸，司马茜病床上绝望的眼神，欧阳倩抵押戒指时的屈辱背影，南宫婉得知父亲患癌时骤然晕倒的瞬间…还有儿子画上那个穿着超市马甲、笑容灿烂的“超人妈妈”…
“滴答…滴答…” 墙上的挂钟指针，无情地走向午夜十二点。
东方燕猛地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从紧闭的眼缝中汹涌而出！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与魔鬼进行最后的拔河！悬在“确认转账”上方的拇指，在最后一刻，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和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猛地移开！
她没有按下确认键。
而是点开了“王妈”的对话框，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颤抖着敲下一行字：
＞ “王姐…对不起…那个名额…我…我不要了…钱…钱我不能动…我姐妹在医院…等着救命…真的对不起…”
发送。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像一声微弱的叹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东方燕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冰冷的地板上。她颓然地瘫倒在门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低鸣，在黑暗的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她放弃了。
放弃了那个能改变儿子命运的“捷径”。
为了那点可怜的、可能根本救不了命的“互助基金”，为了那点残存的、连自己都快要不相信的“义气”和“良心”。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不知道小宇的未来会怎样，更不知道姐妹们那沉重的医药费大山该如何翻越。她只知道，在那一刻，她无法背叛那些同样在深渊里挣扎着向她伸出手的人。即使代价，是儿子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的“光明”。
黑暗中，只有那幅被泪水打湿的《我的超人妈妈》，静静躺在她手边。画上那个穿着超市绿马甲的“妈妈”，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笑容依旧灿烂，却带着一种悲壮的、令人心碎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