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造影剂沿着纤细的导管注入老周脆弱的血管,监视屏上,蜿蜒如树根的冠状动脉显影出来。司马茜隔着厚重的铅玻璃,盯着屏幕上那几处触目惊心的、被阴影吞噬的狭窄与堵塞。她的心,也跟着那些影像,一点点沉下去,堵得发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金属器械的冷冽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冰碴。
诊断室里,灯光惨白。主治医师捏着刚出炉的报告,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司马茜紧绷的神经上。
“冠心病,三支病变,非常严重。”医生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判决书,“左前降支近段重度狭窄,超过85%,右冠脉中段闭塞,回旋支也有多处显著狭窄。简单说,心脏主要的几根血管,都堵得差不多了。”
司马茜感觉脚下发软,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椅背才没滑下去。“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
“长期、严格的药物治疗是基础,控制血压、血脂、血糖,抗血小板,防止血栓形成。但以他目前的情况,药物控制风险太大,随时可能发生大面积心肌梗死。”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看向司马茜,“最有效的方案,是尽快做心脏支架植入术(PCI),把最严重的几处狭窄撑开,恢复血流。尤其是左前降支这根,是给心脏前壁供血的‘生命线’,必须优先处理。”
“支架…”司马茜喃喃重复,这个词像有千钧重,“那…那要多少钱?”
医生在纸上飞快写下几个数字,推到司马茜面前:“单根普通支架,手术费、材料费、住院费、药费,前后加起来,至少准备八万。如果需要放多根,或者用更好的药物涂层支架,费用会更高。另外,术后需要长期服用抗凝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八万!后面还跟着一个“更高”!这两个数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司马茜的心上。她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关于手术风险、术后注意事项的话,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八万,这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她兜里那几个辛苦攒下的钢镚儿,连零头都够不上。婆婆之前偷偷塞给她的、被她藏在鞋盒最底层的三千块“保胎钱”,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喧闹,她却感觉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玻璃罩里,所有的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诊断报告和费用清单,薄薄的几张纸,重得她几乎拿不住。
推开病房门,老周躺在靠窗的床上,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女儿小雅乖巧地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正笨拙地用小勺子给爸爸喂水,水渍沾湿了老周病号服的领口。看到司马茜进来,小雅抬起小脸,怯生生地叫了声“妈妈”,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依赖。老周也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茜…茜子,医生…咋说的?”老周的声音气若游丝。
司马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张了张嘴,看着丈夫病弱的样子,看着女儿懵懂却依恋的眼神,再看看手中那几张宣告着巨额债务和生命危机的纸,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绝望猛地冲上眼眶。她飞快地低下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把那份沉重的报告轻轻塞到了枕头底下。
“没…没啥大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骗不了的虚浮,“就是血管有点堵,医生让…让好好养着,按时吃药。”她不敢看老周的眼睛,更不敢看那份藏在枕头下的判决书。
安顿好老周吃了药睡下,司马茜拉着小雅走到病房外的走廊尽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却丝毫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小小的、温软的身体,仿佛这是唯一的浮木。
“小雅…”她把脸埋在女儿带着淡淡奶香的头发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以后…就咱们娘俩,好好照顾爸爸,好不好?”
小雅似懂非懂,但能感受到妈妈巨大的悲伤和依赖,她伸出小手,学着大人安慰的样子,轻轻拍着司马茜的背:“好,妈妈不哭。小雅长大了,帮妈妈照顾爸爸。”
女儿稚嫩却坚定的承诺,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司马茜心中那个名为“生子执念”的巨大气球。为了那个虚无缥缈、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儿子”,她付出了多少?被骗钱买假药,喝那些苦涩恶心的“秘方”,忍受婆婆的冷眼和催促,身体垮掉住进医院,还差点毁了自己和女儿的关系…值得吗?
她想起东方燕在病床边耐心辅导小雅功课的样子,想起小雅看着燕阿姨时眼中闪烁的信任和亲近。她的女儿,乖巧、懂事,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为什么一首视而不见,反而去追逐一个虚幻的影子?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为了堵住婆婆的嘴,为了在这个重组家庭里寻找一点可怜的“立足之地”?
不值得!一点也不值得!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就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座名为“执念”的堤坝。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仿佛松动、滚落,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感,随即又被更沉重的现实——那八万块的手术费——压得喘不过气。轻松与重压交织,让她浑身无力。
她牵着女儿回到病房门口,意外地看到婆婆周老太正局促不安地站在走廊里,手里拎着一个廉价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和一小袋奶粉。看到司马茜,周老太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眼神躲闪。
“茜子…那个,我来看看老周。”周老太的声音有些发干,把塑料袋往前递了递,“顺便…给你和小雅带了点吃的。”
司马茜没接,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婆婆的变化太突兀,她本能地警惕。
周老太被看得更加不自在,目光扫过司马茜苍白疲惫的脸,又落到依偎在妈妈腿边的小雅身上。她犹豫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有些生硬地摸了摸小雅的头。小雅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小雅…乖。”周老太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回,脸上堆起更深的皱纹,那表情像是要哭,又像是要讨好,“以前…以前是奶奶不好,老糊涂了,被…被那些老思想迷了心窍。”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卑微,“奶奶跟你道歉…以后,奶奶疼你,好不好?”
司马茜愣住了。婆婆的“忏悔”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她看着婆婆躲闪的眼神,看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重男轻女思想挣扎着想要表达一点迟来的温情,却显得如此笨拙和别扭。是为了病重的儿子吗?是怕老周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晚年无人依靠吗?还是…真的有一点点良心发现?
无论是什么原因,这迟来的、带着杂质的温情,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司马茜此刻冰封绝望的心湖。它不够纯粹,不够温暖,但它是真实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它提醒她,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儿,这个需要她守护的家,才是她真正拥有的一切。
一股巨大的勇气和决心,混合着对过去的告别,在司马茜胸中升腾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地迎上婆婆闪烁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回响:
“妈。”
这一声称呼,让周老太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
“老周这身体,您也看到了。”司马茜的目光扫过病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病弱的丈夫,“经不起折腾了,一点刺激都不能受。生儿子的事,到此为止,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周老太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反驳什么,但在司马茜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目光下,终究没发出声音。
“小雅,”司马茜的手紧紧搂住女儿的肩膀,把她推到身前,“就是我的女儿,是老周的女儿,也是您的亲孙女。我会好好把她养大,让她读书,。我也会尽全力照顾老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没人管。”
她的声音没有激昂的起伏,只有一种经过淬炼后的、磐石般的沉稳。这沉稳里,蕴含着千斤重的责任,也宣告着与过去执念的彻底决裂。
“这个家,现在需要的是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别的,都不想了。”
周老太呆呆地看着司马茜,又看看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却也有一丝期待望着自己的小雅。她浑浊的老眼里,情绪剧烈地翻涌着——有失落,有茫然,有不甘,最终,都化为一声悠长、沉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那叹息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
“唉……”她佝偻着背,像是瞬间又老了几岁,慢慢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虚伪的承诺,只有一种残酷现实面前的无奈妥协。
司马茜没有再看婆婆,她推开病房门。老周似乎并未睡着,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小雅立刻挣脱妈妈的手,小跑到爸爸床边,小声地、认真地汇报:“爸爸,妈妈说以后奶奶疼我!妈妈还说,会好好照顾你!”
司马茜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那个印着俗气红花图案的保温杯——那是她之前为了“备孕”特意买的。她拧开杯盖,里面残留的褐色药渣散发着刺鼻的怪味。她面无表情地走向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污渍斑斑的垃圾桶。
“哗啦——”
保温杯连同里面残留的苦涩“希望”,被毫不犹豫地倒进了污秽之中。杯底撞击桶壁的声音,清脆又决绝,像一个句点,彻底终结了那段充满欺骗和自我折磨的荒唐岁月。
她把空了的保温杯也扔了进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然后,她拧开水龙头,仔细地、用力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指缝,也冲刷着心底最后一点残渣。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床边,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轻轻擦拭老周额头上渗出的虚汗。她的动作温柔而专注,眼神里不再有过去的焦虑、恐惧和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后、目标清晰的坚韧。
活下去。照顾好眼前的人。守护住这个摇摇欲坠却仍是她唯一港湾的家。这就是她未来所有的意义,也是她唯一能握紧的、真实的东西。
病房窗外,城市的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地压在高楼大厦的顶端。病房内,只有毛巾擦拭皮肤的细微声响,小雅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老周偶尔发出的、沉重的喘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经济压力。但在这片压抑的静默里,一种新的、更为沉重的力量,在司马茜瘦弱的身体里悄然滋生,支撑着她挺首了脊梁。荆棘丛生的前路依然望不到尽头,但她终于看清了自己要守护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