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初冬，寒气像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城市大学的每一个角落。物理系灰扑扑的实验楼里，通风系统发出沉闷的嗡鸣，空气里混杂着机油、臭氧和某种化学试剂挥之不去的刺鼻味道，冰冷得仿佛能冻僵思绪。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像一幅枯笔勾勒的版画，萧索而压抑。
夏侯北坐在冰冷的金属实验台前，厚重的眼镜片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他戴着粗糙的棉线手套，指尖却依旧冻得有些麻木，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示波器的旋钮。屏幕上，代表交流电压的正弦波形如同微弱的心跳，在杂乱的噪音背景中艰难地起伏。旁边摊开的实验记录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测量数据和复杂的计算过程，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每一个数字都力求精确。
“喂，眼镜蛇！搞定没？”旁边实验台的李强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哈着白气催促，“这破实验太折磨人了！数据误差大得离谱，报告根本没法写！要不……咱俩‘参考参考’？”他挤眉弄眼，意有所指。
夏侯北头也没抬，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冰冷回响：“自己算。误差大是操作问题，多测几次。”他专注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微弱跳动的光点，如同猎人锁定着最后的猎物。这份专注，是他在物理系这片冰冷钢铁森林里唯一的铠甲，也是他用来填满所有空白时间、抵御失落和流言蜚语的武器。自从那次林荫道上的羞辱与东方燕的擦肩而过后，他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实验数据构筑的堡垒里。专业第一的成绩，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并试图拉近那条无形银河的筹码。
“切！死脑筋！”李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悻悻地转过身去捣鼓他那台同样不听话的仪器。
终于，屏幕上最后一个数据点稳定下来。夏侯北长舒一口气，雾气在冰冷的镜片上凝结又消散。他迅速记录下数据，合上记录本，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仪器。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五点十分。他心头微微一跳，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今天周五，是他和东方燕约好……不，是他鼓起勇气、反复措辞发短信询问，而对方简略回复了一个“嗯”字后，约定一起吃晚饭的日子。
地点是他斟酌再三后选的——西门商业街尽头那家新开的“麦香堡”。连锁快餐，价格透明，环境干净，最重要的是，他提前一周就研究好了学生优惠套餐，用手机APP领了满减券。这是他能力范围内，能想到的最“体面”又不会显得过分寒酸的地方。
脱下白大褂，换上那件洗得领口有些发白的藏蓝色羽绒服，夏侯北匆匆走出实验楼。凛冽的寒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埋进竖起的衣领里。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约定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家灯火通明的“麦香堡”。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贴着汉堡和薯条的图片，暖黄色的灯光透出来，在寒冷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温暖。夏侯北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
暖气和油炸食物的浓郁香气瞬间包裹了他。店内人声鼎沸，大多是学生，或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或情侣依偎着分享一份薯条。他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在靠窗的一个双人卡座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东方燕己经到了。
她脱掉了厚重的羽绒外套，搭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质地柔软、剪裁合身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衬得她脖颈修长，肌肤胜雪。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发间那枚深蓝色的发卡依旧别着，在暖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她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流，侧脸线条沉静而优美，像一幅精心绘制的肖像画，与周围略显嘈杂的快餐店环境格格不入。
夏侯北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更加剧烈地鼓动起来。他快步走过去，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等很久了？”他在她对面坐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东方燕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不耐，也没有特别的欣喜，只有一种惯常的平静。她微微摇了摇头：“刚到。”声音清冷，像冰泉流淌。
夏侯北松了口气，心头涌起一丝暖意。他将菜单推到她面前：“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套餐……挺实惠的。”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东方燕的目光在花花绿绿的菜单上扫过，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似乎对上面那些油炸食品和甜腻的碳酸饮料兴趣缺缺，指尖在几款沙拉图片上短暂停留，最终还是指向了一个相对简单的牛肉汉堡套餐。“就这个吧。”她的声音淡淡的。
“好！”夏侯北立刻应道，心头一松。这个套餐的价格在他预算之内，而且他领的券正好能用上。他站起身，快步走向点餐台。
点餐台前队伍不长。夏侯北掏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APP，翻找着那张宝贵的满减券。屏幕上跳动着“加载中”的圆圈，网络信号在拥挤的快餐店里变得有些迟缓。他有些焦急，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
“先生，请问您要点什么？”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稍等，稍等，马上就好……”夏侯北头也没抬，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终于，那个绿色的优惠券图标跳了出来！他如释重负，赶紧递上手机：“两份招牌牛肉汉堡套餐，用这个券！”
“好的先生。”收银员熟练地扫码，报出价格。夏侯北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掏出几张有些皱的纸币和几个硬币，小心翼翼地数着递过去。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先生，还差五毛。”收银员的声音依旧礼貌。
夏侯北的脸瞬间涨红了！他慌忙在口袋里翻找，羽绒服内袋、裤子口袋……指尖触碰到几个冰冷的硬币，掏出来一看，却只有几个一毛的。巨大的窘迫感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周围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他身上，那些排队的学生，那个收银员……他像个在众目睽睽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对……对不起！稍等！”他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拉开双肩包，在里面摸索着。物理笔记、草稿纸、计算器……终于，在一个夹层里，他摸到了一张被遗忘的、卷成一团的五毛纸币！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扯出来，用力捋平，递了过去，指尖微微颤抖。
“谢谢。”收银员接过，找零，递给他取餐牌。
夏侯北几乎是逃也似的拿着取餐牌回到座位，后背己经被冷汗浸湿。他不敢看东方燕的眼睛，低着头，将取餐牌放在桌上，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好了……等叫号。”
东方燕的目光在他涨红的脸上和他放在桌上的、那个卷边起毛的取餐牌上停留了一瞬。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询问，没有安慰，也没有丝毫的鄙夷，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端起桌上的免费柠檬水，小口啜饮着。
这平静，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夏侯北感到无地自容。巨大的自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刚才那点微弱的暖意和期待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僵硬地坐在塑料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一道细小的划痕。
“A37！A37号取餐！”机械的电子音终于响起。
夏侯北如蒙大赦，猛地站起身：“我去拿！”几乎是冲向了取餐台。
端着沉甸甸的托盘回来，里面是两个印着醒目商标的纸盒，两杯冒着冷气的可乐，还有一小包薯条。他将托盘小心地放在桌子中央，将属于东方燕的那份推到她面前。
“谢谢。”东方燕拿起汉堡，动作优雅地拆开包装纸。汉堡的面包有些塌软，夹着的牛肉饼边缘微焦，生菜叶蔫蔫的，酱汁沾到了包装纸上。她秀气的眉头再次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用指尖小心地捏着，小口地咬了下去。
夏侯北也拿起自己的汉堡，大口咬下。冰冷的可乐滑入喉咙，带着强烈的气体刺激，让他打了个寒噤。廉价炸鸡的油腻感和酱汁过分的甜咸混杂在一起，味道并不好。他食不知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东方燕。
她吃得很慢，很小心，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每一口都咀嚼得很细致，但那份精致的优雅，反而更加凸显了眼前这份快餐的粗糙。她几乎没碰那杯可乐，薯条也只是象征性地拈起一根，蘸了蘸番茄酱，小口吃完便不再动。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周围嘈杂的谈笑声、餐具碰撞声、背景音乐里欢快的英文歌在回荡。这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人隔开。夏侯北搜肠刮肚，想找些话题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物理系的趣事？太枯燥。学校的新鲜事？他似乎只关注成绩和实验。他像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找不到一滴可以滋润干涸交流的泉水。
“你……”他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味道还行吗？”东方燕却先开了口，声音依旧平静，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汉堡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啊？还……还行！”夏侯北愣了一下，连忙回答，又觉得太过敷衍，补充道，“就……快餐嘛，都这样。能吃饱就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话听起来多么的……寒酸和不上台面。
东方燕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放下手中还剩大半的汉堡，拿起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指尖沾到的细微油渍。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持。然后，她端起那杯几乎没动的可乐，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让她微微蹙了下眉。
这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破了夏侯北最后一点强撑的自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托盘里啃了一半的汉堡和油乎乎的薯条，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明白了，这顿他精心计算、视为“约会”的晚餐，对她而言，或许只是一种礼貌的应酬，甚至是一种……煎熬。这里的灯光、气味、食物，甚至他自己刚才那狼狈的付钱场景，都与她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东方燕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震动。她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微信消息。屏幕上跳出一个醒目的名字：**赵峰**。
夏侯北的心猛地一沉！
东方燕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零点几秒。她没有立刻点开，也没有回避夏侯北可能投来的视线，只是极其自然地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扣在了桌面上。那动作流畅而平静，仿佛只是不想被无关信息打扰进餐。
但那个名字，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夏侯北的视网膜上！赵峰！那个开着崭新宝马、手腕戴着名表、永远高高在上的赵峰！他找她做什么？炫耀？邀约？还是……别的？而东方燕这个扣下手机的动作，是出于礼貌？还是……不想让他看到？
无数个阴暗的猜测瞬间涌上心头，混合着刚才积累的窘迫和自卑，在胸腔里翻腾冲撞。他握着可乐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冰冷的杯壁传递着刺骨的寒意。
东方燕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或者察觉了也并不在意。她放下手机，重新端起那杯可乐，又抿了一小口，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欣赏街景，又仿佛只是在等待这顿晚餐的结束。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汉堡的油腻感在胃里翻腾，可乐的甜腻在舌尖留下苦涩的余味。夏侯北食不知味地吞咽着剩下的食物，每一口都像是在咽下自己的卑微和无力。他精心规划的“约会”，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他领的优惠券……在这一刻，都成了对他自己最大的讽刺。
“我吃饱了。”东方燕放下可乐杯，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她面前的汉堡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薯条几乎没动。
“啊……好。”夏侯北也连忙放下自己手中啃了一半的汉堡，感觉胃里沉甸甸的，堵得难受。
“谢谢你的晚餐。”东方燕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羽绒服，动作从容地穿上。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柔顺的发顶，那点深蓝的微光依旧闪烁。
“不……不客气。”夏侯北也慌忙站起来，声音干涩。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麦香堡”。门外的寒风瞬间裹挟而来，吹散了店内残留的暖意和油腻气味。城市的霓虹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团。
“我回宿舍了。”东方燕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夏侯北脸上。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那里面没有留恋，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嗯，路上小心。”夏侯北低声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东方燕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她转过身，迈着从容的步子，汇入了西门商业街熙熙攘攘的人流。那抹米白色的身影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中渐行渐远，发间那点深蓝的微光，如同投入大海的星辰，很快便被汹涌的人潮和璀璨的灯火彻底吞没。
夏侯北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寒风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胃里残留的廉价汉堡和可乐在翻滚，带来一阵阵恶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张皱巴巴的、带着他体温的零钱，那是今晚这顿“约会”剩下的全部。
他抬起头，望着东方燕消失的方向。城市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浑浊的暗红色，看不到一颗星星。只有巨大的广告牌上，闪烁着奢侈品、跑车和高端餐厅的画面，冰冷而遥远。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失落和冰冷的清醒，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蜜糖？初恋？
那不过是包裹在廉价面包和冰冷现实外的一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糖衣。轻轻一碰，便碎裂剥落，露出里面苦涩坚硬的真相。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银河，从未消失，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加宽阔、更加冰冷。它由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消费习惯、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那个如同阴影般无处不在的赵峰……共同构筑而成。
而他，夏侯北，这条来自小镇、在物理公式里寻找慰藉的眼镜蛇，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是在这银河的岸边，捡拾到几颗被潮水冲上来的、冰冷而无用的砂砾。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羽绒服，将半张脸深深埋进竖起的衣领里，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物理系D区那片灰暗冰冷的宿舍楼走去。身后的商业街依旧喧嚣繁华，像一个巨大的、永不落幕的幻梦。而他，正一步一步，走回自己那现实而坚硬的壳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