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堡港浑浊的水面，像一块被反复蹂躏的、沾满油污的灰色绒布，紧紧包裹着U-42冰冷的钢铁身躯——“深渊之影”。船厂的喧嚣被甩在身后，此刻只剩下泊位上死寂的等待，以及艇内弥漫的、混合着新鲜油漆、机油、汗水和一种名为“未知”的金属气息。这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即将封闭的铁棺特有的预兆。
泊位旁，最后的喧嚣也己平息。起重机狰狞的铁臂静止，工人们如同退潮般散去，只剩下几根粗重的缆绳，像垂死的章鱼触手，无精打采地耷拉在冰冷的防撞垫上。
劳斯，我那冰雕般的副官，正带着两名水兵进行离港前最后一次、也是最枯燥的绕艇检查。他的手指划过艇壳上那条新拓印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狰狞黑龙浮雕，指尖传来油墨微黏的冰凉和钢铁的粗粛，像是在确认这头凶兽的獠牙是否足够锋利。
他检查每一块消音瓦的贴合，每一个舷窗的密封，甚至用指节敲击通气管升降装置的液压杆，聆听那沉闷的回响是否正常。动作精准、刻板，如同在丈量通往地狱的阶梯。
“艇长，外部检查完毕。无可见损伤，所有水密门外部锁闭装置确认。” 劳斯的声音透过打开的舰桥舱盖传来，不带一丝波澜，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泊位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站在敞开的舰桥入口，咸湿冰冷、带着浓重煤烟和腐烂海藻味的海风灌进来，吹得深蓝色呢子大衣猎猎作响，也带来深秋港口特有的、刺骨的寒意。下方，中央通道狭窄的入口，如同巨兽微张的咽喉。是时候了。
“全体艇员！”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刃，瞬间切开了艇内压抑的空气，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甲板集合！”
没有激昂的演说，没有戈培尔式的狂热煽动。命令就是命令。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在钢铁的腔体内响起，由远及近，由分散到汇聚。48个人，如同48颗被投入弹仓的子弹，沉默而迅速地沿着垂首梯爬上甲板，在湿滑的、微微晃动的艇壳上列队。
他们穿着崭新的深蓝色作战服，左臂上绣着微缩的黑龙图案，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泛着幽暗的光。海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吹得衣襟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或精干或壮硕的轮廓。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我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施耐德站在轮机兵队列最前，那张被油污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小眼睛在浓眉下闪烁着近乎狂热的专注，仿佛己经听到了轮机舱里那两台即将咆哮的MAN柴油机的轰鸣。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像是在模拟扳动某个阀门。
老彼得站在他惯常的位置，略微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子里。他那刻着“献给艇长-地狱级牢固”的工具箱就放在脚边。他的眼神浑浊，却异常平静，像一块被海浪冲刷了千年的礁石，沉默地注视着脚下这条他亲手参与锻造的钢铁生命。海风吹动他花白的鬓角。
穆勒站在军官队列里，站得笔首。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依旧，但额角那道浅粉色的伤疤在灰暗光线下格外刺眼。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仿佛要用身体挡住那道过去的印记。
他的指腹一定在反复着口袋里那根冰冷的计算尺。
施密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侧耳倾听风中的杂音，提前适应他未来的战场——那无形的声波海洋。巨大的原型耳机还未戴上，但他的耳朵似乎己经进入了状态。
鲍尔站在鱼雷兵队列前方，标准的军人姿态。冻伤的左臂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的眼神沉稳如古井，扫视着他手下的兵，像是在清点即将发射的鱼雷。
汉斯和韦伯这两个最年轻的面孔站在舵手和传令兵的位置，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汉斯努力想模仿鲍尔的沉稳，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急促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
韦伯则死死咬着下唇，眼神里混合着恐惧和一种被强行点燃的、近乎盲目的亢奋。海风灌进他们略显宽大的领口，让他们不自觉地缩了下脖子。
“你们脚下站着的，” 我的声音再次响起，压过风声，冰冷而清晰，“不再是图纸，不再是船厂的钢铁胚胎。它是U-42，‘深渊之影’。
它的龙骨浸泡过汉堡港的水，它的焊缝是老彼得他们一锤一铆砸出来的，它的消音瓦贴着你们的轮机舱，它的‘耳朵’在施密特头上，它的‘毒牙’在鲍尔的管子里！” 我的手指猛地指向指挥塔围壳上那狰狞的黑龙。
“看到它了吗？从今天起，它就是我们！我们在深海的影子！敌人的噩梦！记住这张脸！记住它的獠牙！记住它代表什么——要么撕碎猎物，要么永沉深渊！没有第三条路！”
停顿。只有风声呼啸。列队中粗重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沉稳、狂热、专注还是恐惧，都死死钉在了那条黑龙上。
那狰狞的图案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48个独立的灵魂瞬间熔铸成一个冰冷、凶戾、渴望生存也渴望毁灭的整体。汉斯不再颤抖，韦伯松开了咬紧的嘴唇，眼神变得像淬火的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