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这词儿听着辽阔，真他妈泡在里面，才知是口无边无际的腌菜缸。U-42——“深渊之影”——这头披着黑龙的钢铁巨兽，正用它那两台MAN柴油机粗鲁地犁开灰绿色的、泛着白沫的浪头。离开汉堡港的浑浊油腻不过两天，..咸腥、冰冷、带着深海铁锈和腐烂藻类底味的海风..，就成了我们呼吸的唯一主题。
它无孔不入，钻进舰桥瞭望员的领口，渗进关闭不严的舱盖缝隙，最后..沉淀在艇内的每一寸空气里，混合着柴油废气、机油、汗酸、新刷油漆的刺鼻，还有…越来越浓的、48个男人封闭发酵的体味..。这味道，..沉甸甸地糊在鼻腔黏膜上，吸进肺里都带着粘腻的阻力..。
我靠在舰桥围栏上，..冰冷潮湿的金属透过呢子大衣传来寒意，脚下甲板随着浪涌传来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颠簸和震颤..。海图被劳斯用防水油布仔细固定在小小的海图桌上，北海的轮廓如同一个巨大的、布满皱纹的灰色脸孔。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计算着航向、航速、洋流偏差。
斯卡帕湾，那个风暴眼，还在遥远的北方，隔着差不多十五个昼夜的距离。这十五天，不是航行，是..在钢铁棺材里缓慢发酵的徒刑。
下到艇内，柴油机的轰鸣（水面航行时）如同永不疲倦的巨兽在耳边咆哮，..空气是温热的、浑浊的、带着金属粉尘和机油挥发物的辛辣..。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浸泡在无所事事的粘稠里。艇员们像褪色的照片，肉眼可见地“旧”了下去。
. ..施耐德..那身油污的工作服似乎成了第二层皮肤，几天没刮的胡子像钢针一样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冒出来，眼白里爬满熬夜调试通气管系统的血丝。他大部分时间都蜷在轮机舱那个滚烫嘈杂的角落，抱着他的仪表板，像守着命根子。
. ..穆勒..的头发失去了船厂时的整齐，油腻地贴在额角那道粉色的伤疤旁。他总是不自觉地着他那根光亮的计算尺，或者在简陋的鱼雷攻击计算板上反复推演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公式，眼神放空，嘴唇无声翕动。偶尔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被数字和寂静逼出来的、神经质的锐利。
. ..施密特..几乎与那副巨大的声呐耳机长在了一起。即使在休息时间，他也习惯性地戴着一边，闭着眼，像在捕捉深海幽灵的呓语。他的脸色苍白，耳朵边缘被沉重的耳罩压得发红甚至有些破皮。
. ..老彼得..更沉默了。他像潜艇里的一件固定装置，蜷缩在某个不碍眼的角落，用一块沾了机油的破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那个刻着“献给艇长-地狱级牢固”的工具箱，或者检查着某个他认为可能有隐患的焊缝接头。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
. ..汉斯..和..韦伯..这些年轻面孔上的亢奋早己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枯燥和晕船折磨出的蔫巴。汉斯的嘴角起了个火泡，韦伯的眼袋发青，皮肤因为缺乏光照和新鲜空气而显得灰败。他们像被抽掉了筋，在狭窄的通道里挪动时都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拖沓劲儿。
. ..鲍尔..依旧是那个最沉稳的锚点，但他冻伤的左臂在湿冷的环境里似乎更僵硬了些，活动时能看到他偶尔不着痕迹地皱一下眉。他像只经验丰富的老猫，知道如何在最狭小的空间里找到最省力的姿势休息，保存每一分体力。
吃饭成了少有的、能打破死寂的时刻。长条餐桌（其实就是一块固定在艇壁上的钢板）展开，折叠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厨师（兼任机械师）端上来的东西，永远带着罐头和脱水蔬菜特有的、混合着铁腥味的单调气息：黏糊糊的豆子炖腌肉（Erbsensuppe mit Speck），硬得能当武器的黑麦面包（Schwarzbrot），偶尔有点黄油（迅速被哄抢），还有那..喝起来像焦糊锯末泡刷锅水的代用咖啡（.Kaffee-Ersatz.），苦涩的味道顽固地粘在舌根。
吃饭时没人说话，只有勺子和铁皮餐盘碰撞的叮当声，以及咀嚼时腮帮子费力的蠕动声。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加热后的油腻味和人群聚集的体味。
打破这潭死水的，是劳斯面无表情搬出来的几个盒子。里面是我让汉堡城里的工匠赶制的玩意儿：表面刻着细密网格的薄木板，一堆打磨光滑、分黑白两色的圆形小石子（围棋），还有一堆更小的、刻着简单十字或圆圈的木头棋子（五子棋）。艇员们围过来，脸上是茫然和好奇。
“艇长，这是…东方的巫术道具？” 一个年轻水兵大着胆子问，拿起一颗黑亮的围棋子对着灯光看。
“巫术？算是吧。” 我扯了扯嘴角，在狭窄的通道地上铺开一张油布，把围棋盘放上去。“这叫‘围棋’，那边的是‘五子棋’。规则比你们想象中追姑娘简单。”
我抓起一把黑子白子，就在粗糙的网格上摆了起来。“黑先白后，落子交叉点。五子棋，五个连成一条线，横竖斜都算。围棋么…把你的地盘围起来，吃掉对方落单的‘气’。” 我简单演示了几个死活题和五子棋的“三三禁手”（当然，没提这名字）。
” 我首接在油腻的海图桌一角，用棋子摆开一个简单的围棋阵势。“看好了。这棋盘是海，这棋子是你的船。黑的是我们，白的是英国人。
目的不是吃掉对方所有船，而是…”我快速摆了几个子，“…用你的船把对方的船围起来，让它没路走，没气儿喘。懂吗？这叫‘围’！比谁的地盘大，比谁把对方憋死！”
水兵们看得似懂非懂，眼神在棋子和我的脸上来回扫。倒是穆勒镜片后的目光猛地亮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那简单的几颗棋子，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划着线条，仿佛看到了某种精妙的数学博弈模型。
“这个简单点！” 我拿起五子棋盘和木片。“五个子，横的、竖的、斜的，连成一条线，就算赢！像这样！” 我啪啪啪连续放下五个黑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