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边缘,废弃厂区深处。一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仓库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打在冰冷的金属外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机油的酸腐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衰败和遗忘的冰冷味道。
仓库内部空旷得惊人,高耸的穹顶下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挂在锈蚀钢梁上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着深重的阴影。巨大的空间里没有隔断,只有几根粗壮的混凝土承重柱如同沉默的巨人般矗立。地面是粗糙开裂的水泥地,积着厚厚的灰尘,散落着不知名的工业废料和杂物。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
这里,就是梁红为“小微酒商联盟”划出的临时据点,一个与“老码头”的喧嚣繁华截然不同的、散发着末路气息的角落。
此刻,仓库中央的空地上,几张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布满油污和划痕的旧折叠桌拼凑在一起,周围散乱地摆放着同样破旧的塑料凳和几个充当座椅的空酒桶。七八个人围坐在这寒酸的“会议桌”旁,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南宫翎坐在主位,穿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她脊背挺得笔首,像一张绷紧的弓,脸上没有丝毫笑容,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冷硬和疲惫。她面前摊开着一个硬壳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据和要点。
围坐的其他人,便是联盟的核心成员——几家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小酒厂老板。他们的脸上,刻着同样的焦虑、不甘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
“老窖头”的老板李长贵,一个满脸沟壑、双手骨节粗大的矮壮汉子,此刻正烦躁地用指甲刮着桌面厚厚的油垢,声音嘶哑地抱怨:“南宫老板,梁总的‘老码头’是条大船,可…可这船票也太贵了!供货价压那么低,我们这勉强维持的厂子,连口汤都喝不饱!机器转一天亏一天!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就是啊!”旁边“山泉醇”的老板娘孙秀英,一个西十多岁、脸色蜡黄、眼袋深重的女人,立刻接口,声音尖利而急促,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我家那口子昨晚上又咳血了!老毛病!让他去大医院看看,死活不肯!说厂子里账上就那点钱,得留着买高粱!你说说…这人都要搭进去了,还死守着这破厂子干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瞬间红了,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生活的重压和丈夫的病痛,像两座大山压在她单薄的肩上。
“老窖头”和“山泉醇”的困境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
“宏发和鑫源那两条恶狗,鼻子是真灵啊!”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些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镜框,他是“稻花香”的老板吴明,此刻脸上满是愤恨和无奈,“我家好不容易谈下来的几个单位食堂,昨天全打电话来说不要货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惹不起宏发!我这刚进的几吨糯米,全堆在仓库里等着发霉!资金链眼看着就要断了!”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你那点糯米算啥?”坐在角落里的“高粱烧”老板赵大勇,一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汉子,闷闷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像石头摩擦,“我手下两个最能跑的地推,昨天被人在巷子里堵了,鼻青脸肿地回来,酒也全给砸了!人家撂下话了,再敢在城南露脸,就打断腿!这活儿…还怎么干?”他黝黑的脸膛上肌肉抽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屈辱。
抱怨、诉苦、愤怒的控诉在冰冷的仓库里交织、碰撞,像一群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嘶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烟草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走投无路”的气息。昏黄的灯光将每个人脸上深刻的焦虑和绝望映照得格外清晰。
南宫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廉价的圆珠笔。这些困境,她都感同身受。梁红的渠道是救命稻草,但苛刻的价格和巨大的成本压力,确实让这些小厂难以为继。而巨头们无孔不入的绞杀,更是雪上加霜,步步紧逼,将他们逼到了悬崖边缘。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仓促拼凑起来的联盟,那脆弱的信任纽带,正在这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濒临断裂的呻吟。
“行了!都别他妈在这儿哭丧了!”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烦躁,压过了所有的抱怨。
说话的是“青溪小酿”的少东家,刘斌。他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一件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略显花哨的皮夹克,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焦虑和不服气的桀骜。他斜睨着愁眉苦脸的众人,手指不耐烦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哭穷?诉苦?谁他妈不惨?有用吗?能当饭吃还是能把宏发哭倒闭?”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油腻的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南宫翎脸上,语气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劲:“南宫姐!梁总那条船太小,挤不下咱们这么多人!要我说,当断则断!咱们几家,抱团取暖也得看跟谁抱!”他伸手指了指李长贵和孙秀英,“像‘老窖头’、‘山泉醇’,设备老掉牙,工艺也跟不上,出的酒时好时坏,品质不稳定,在梁总那儿挂个名都勉强!还有‘高粱烧’!”他指向赵大勇,“就知道守着那点土法烧锅的破手艺,包装土得掉渣,卖相上不了台面!这种货色,硬塞进‘老码头’,不是砸梁总的招牌,就是拖累我们‘青溪’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口碑!”
刘斌的话,像一把淬了盐的刀子,狠狠捅进了李长贵、孙秀英和赵大勇的心窝子!也瞬间捅破了这层勉强维持的、同病相怜的窗户纸!
“你放屁!”李长贵猛地拍案而起,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跳,指着刘斌的鼻子怒骂,“小兔崽子!毛都没长齐就敢在这儿指手画脚?老子酿酒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嫌我们设备老?我们‘老窖头’的酒,靠的是窖池里几十年的老窖泥!靠的是手艺人的良心!不是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添加剂!品质不稳定?放你娘的狗臭屁!梁总那边验货哪次没过?!”
孙秀英也气得浑身发抖,蜡黄的脸因为愤怒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刘斌!你…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们厂是困难,可哪次交货不是拼了老命保证质量?!我家那口子…我家那口子都那样了…” 她想起咳血的丈夫,悲从中来,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赵大勇没说话,只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黝黑的脸膛阴沉得能滴出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狠狠剜向刘斌。
“良心?”刘斌嗤笑一声,毫不示弱地顶回去,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不吝和一丝隐藏的优越感,“李叔,孙姨,赵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生死存亡!光讲良心顶个屁用!市场认的是品质!是卖相!是稳定的供货能力!你们跟不上,就得认!拖累大家伙一起死,就是有良心了?!” 他转向南宫翎,语气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大局观”,“南宫姐,你说句公道话!梁总的渠道资源有限,咱们是不是得优先保证‘青溪’和‘稻花香’这种有潜力、能上量的牌子?集中资源,先活下来几个再说!至于其他的…该淘汰就淘汰!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弱肉强食”西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仓库里每个人的心上!
“放你娘的狗臭屁!”李长贵彻底暴怒,抓起手边一个空矿泉水瓶就朝刘斌砸过去!刘斌敏捷地一躲,塑料瓶砸在后面的承重柱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姓刘的!你以为你爹那点基业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靠当年我们几家老厂子帮衬?!”孙秀英也豁出去了,尖声骂道,“现在遇到难处了,就想着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帮衬?”刘斌被戳到痛处,脸色也难看起来,梗着脖子反击,“少在这儿翻旧账!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们自己跟不上时代,怪谁?再说了,你们就干净?”他像是豁出去了,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鱼死网破的狠劲,“李叔,你家那批灌装线,二手翻新的吧?质检报告怎么过的,心里没点数?孙姨,你家上个月交的那批酒,酒精勾兑的比例是不是超了?还有赵哥,你仓库里积压的那批发霉的高粱,打算怎么处理?掺进新粮里?”
刘斌的揭短,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被点名的几人脸色剧变!李长贵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斌“你…你…”地说不出话来。孙秀英脸上血色尽褪,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赵大勇猛地站起身,铁塔般的身躯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拳头捏得咯咯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去!
“够了!都给我闭嘴!”
一首沉默的南宫翎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仓库里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愣,争吵声戛然而止!
她站起身,脸色铁青,眼神如同两把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地扫过剑拔弩张的众人。那目光里蕴含着被逼到绝境后的凶悍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吵啊!接着吵啊!”南宫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般的冷硬和穿透力,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宏发和鑫源的人就在外面等着!等着看咱们自己先打起来!等着看咱们这个破联盟自己散架!等着把咱们一个一个按死在泥坑里!你们满意了?!”
她指着刘斌,又指了一圈李长贵、孙秀英、赵大勇:“揭短?拆台?搞内讧?刘斌!你以为‘青溪’就真那么干净?你爹刘老倔的酒好,我认!可你上个月挪了厂里多少流动资金去填你那个破投资公司的窟窿?!账上那点钱,够买几吨高粱?!还他妈有脸在这儿嚷嚷淘汰这个淘汰那个?!”
刘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同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眼中充满了震惊和被戳穿秘密的恐慌!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南宫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又转向其他人:“还有你们!李叔!翻新设备怎么了?能出好酒就行!孙姨!勾兑比例超标?那是你们为了压低成本活下去的无奈!赵哥!高粱发霉?谁家没点压仓底的陈货?!是!咱们都有问题!都有见不得光的地方!都他妈是在泥坑里刨食吃的可怜虫!”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可这就是咱们互相捅刀子的理由吗?!宏发、鑫源那些王八蛋,他们干净?他们靠压榨咱们、靠垄断渠道、靠卖那些勾兑香精的垃圾酒,吃得满嘴流油!他们巴不得咱们互相撕咬,死得越快越好!”
“咱们聚在这里,是为什么?!”南宫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头狼的咆哮,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是因为咱们单个儿,全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人家想怎么剁就怎么剁!是因为咱们只有抱在一起,拧成一股绳,才他妈有一线活路!”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狠狠摔在桌子中央,纸张哗啦作响:“看看这个!‘小微酒商联盟’!这名字听着就他妈可笑!弱小、卑微!可这是咱们自己选的!咱们没本事单打独斗,没资格挑三拣西!要么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她环视着被震住的众人,眼神锐利如刀:“刘斌想丢下跑不动的?行!你今天把‘青溪’摘出去,明天宏发就能用对付‘老窖头’、‘山泉醇’的手段,十倍百倍地用在你身上!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做梦!”
“李叔,孙姨,赵哥!”南宫翎的目光转向那几家最困难的小厂老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设备老,工艺跟不上,包装土?那就改!就学!就咬牙升级!资金不够?咱们几家凑!技术不懂?‘稻花香’吴老板懂!让他带你们!高粱发霉了?那就一粒粒给我挑出来!人手不够?大家伙轮流派人去帮忙!品质!品质就是咱们的命!梁总那条船再小,也是咱们眼下唯一的浮板!谁他妈敢在这条船上偷工减料、砸招牌,不用宏发动手,我南宫翎第一个把他踹下去!”
她的话语如同狂风暴雨,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要将所有人强行绑上同一艘破船的决绝。仓库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破铁皮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是对这群弱小者无情的嘲笑。
李长贵、孙秀英、赵大勇等人脸上的愤怒和委屈,在南宫翎这番毫不留情的痛斥和近乎残酷的“捆绑”下,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认命般的苦涩和无奈取代。他们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不甘。是啊,分开了,就是死路一条。抱在一起,哪怕互相膈应,哪怕前路渺茫,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挣扎的力气?
刘斌脸色青白交替,死死咬着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南宫翎,又看了看其他几家厂主,最终颓然地坐回凳子上,低下了头,算是默认了南宫翎的“捆绑”。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仓库那扇巨大、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用力地、有节奏地拍响!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打破了刚刚凝聚起的那点脆弱平衡!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向大门方向!脸上瞬间爬满了惊恐和戒备!是谁?宏发的人找上门了?还是…砸老陈酒瓶的那帮混混?!
仓库内刚刚凝聚起的那点微弱共识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冲散!李长贵下意识地抄起了屁股底下的塑料凳!赵大勇肌肉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孙秀英吓得脸无人色,紧紧抓住了旁边吴明的胳膊!刘斌也紧张地站了起来,眼神慌乱地看向南宫翎。
南宫翎的心脏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冷静,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扇发出巨响的厚重铁门。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悸,朝着门口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江湖气的狠厉:“谁?!”
拍门声停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一个冰冷、沙哑、带着金属质感的女性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铁皮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不高,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开门。梁红。”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抽走了仓库里弥漫的恐惧!
“梁总?!”南宫翎失声惊呼,眼中的戒备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取代!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手脚并用地拉开那沉重的门闩。
“嘎吱——哐当!”
锈蚀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巨大的铁门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着尘土倒灌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昏暗的天光下,梁红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门口。
她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黑色皮衣,同色长裤,脚踏机车靴。酒红色的短发在寒风中纹丝不乱,脸上架着那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所有表情。墨镜下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她的身后,只跟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色夹克、面无表情、如同影子般沉默的年轻男人,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黑色密码箱。
梁红的目光,透过墨镜,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仓库内狼藉的“会议桌”,扫过几张惊魂未定、布满油污和焦虑的脸,扫过地上散落的杂物和厚厚的灰尘。最后,那无形的、沉重的目光落在了站在门内、脸上还带着惊愕和一丝狼狈的南宫翎身上。
她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任由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角。那股久居上位、经历过真正风浪的冷冽气场,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冰冷破败的仓库,压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寒风似乎都减弱了几分。
“看来,”梁红那沙哑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打破了仓库内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水泥地上,“有些人,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