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的狗吠突然炸成一片。
沈昭棠顺着张铁柱媳妇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晨雾里先撞进视野的是明黄幡旗,"青阳县正堂"五个墨字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后面跟着的两排皂衣衙役——腰间铁尺碰得叮当响,马蹄踩碎了青石板上的露水。
"都跪下!
县太爷驾到!"前导的捕快挥着藤条喝骂,几个老妇被推得踉跄,沈昭棠被挤到人群边缘,却在此时眯起眼。
队伍最后跟着两个穿青绸短衫的人,一个凸眼,一个络腮胡,两人的目光像两把刀,扫过村口新立的"青岚坊"木牌时,同时顿了顿。
凸眼的指尖在袖中蜷起,络腮胡喉结动了动,喉间有道暗红刀疤——这不是普通随员,倒像...
"昭棠妹子!"刘西的声音带着颤,他扯着沈昭棠的衣袖往前面拽,"县太爷问起青岚坊,你可得替咱村说话!"
沈昭棠任他拉着,目光仍锁在那两人身上。
她摸了摸怀里的《商贾通论》,书页边角硌着心口——赵轩抄的书里,恰好写过"查商者若避正击侧,必有所图"。
"青阳县令孙承业,奉圣命巡查垦荒!"
孙县令下了马,皂靴碾过泥地,官服上的仙鹤补子沾了草屑。
他西十来岁,两颊虚肿,眼尾耷拉着,偏要做出威严模样,可一开口,声音里就透出股子酒气——昨夜怕是又宿在王财主家的花厅了。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刘西"扑通"跪下,额头几乎贴地:"小民刘西率青岚村百姓,恭迎县太爷!"
沈昭棠没跪。
她注意到孙县令的目光扫过自己时,瞳孔微微收缩——原身被卖冲喜那日,这县太爷收了王财主十两银子当保媒钱,此刻怕是怕她翻旧账。
"起来。"孙县令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青岚坊"的木牌上,"听说这坊子是你开的?"他抬下巴点向沈昭棠,"沈娘子?"
"回县太爷,是小民与村里百姓合办的。"沈昭棠往前一步,声音清亮,"青岚坊收粮磨粉、织席编筐,月入三十两,其中五成缴了商税,余下分给二十户人家——"她从怀里抽出个蓝布包,"这是三个月的税银单据,还有村民按了红手印的分利账册。"
络腮胡突然咳嗽一声。
沈昭棠眼角余光瞥见他往坊子方向挪了半步,凸眼则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像是藏了火折子。
她心下一跳,旋即提高声音:"县太爷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刘里正。"她转向刘西,"里正上个月替我们去县里缴税,可还记着税吏夸青岚坊是'良商榜样'?"
刘西猛地抬头,额头泥点都顾不上擦:"记着记着!
张税吏还说...还说要写进呈文里!"他掏出汗巾擦脸,汗珠子却越擦越多——这哪是在夸青岚坊,分明是在把孙县令架在火上烤——若青岚坊真是良商,那之前包庇王财主偷税的是谁?
孙县令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正要发作,络腮胡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拱手道:"大人,小的方才见青岚坊后窗没关,莫不是...有贼?"
沈昭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早让林氏兄弟在坊子守夜,后窗关得严严实实,这分明是调虎离山!
"泽辰。"她低低唤了一声。
人群里闪过道黑影——林泽辰裹着破棉袄,弓着背像个捡粪的老头,却在络腮胡说完的刹那,顺着墙根溜向坊子。
"孙大人,"沈昭棠笑了,"我这坊子虽小,却装着二十户的身家。
若真有贼,倒要请大人做主。"她从袖中摸出个粗陶碗,"不过来都来了,不如尝尝我们新熬的'神仙粥'?
用青岚坊磨的新米,掺了苍龙山的野枣——"她把碗递过去,"百姓的心意,还请大人赏脸。"
孙县令盯着碗里飘着的枣香,喉结动了动。
他接过碗抿了一口,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甜而不腻,好粥!"他连喝三大口,嘴角沾着米浆,方才的怒气散了大半,"你这丫头,倒有几分心思。"
"回大人,"赵轩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昭棠娘子不仅会熬粥,对垦荒令也有独到见解。"
沈昭棠转头,见赵轩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抱着本书站在杏树下——正是昨日那本《农政十策》。
他目光平静,像是随口一提:"青岚村是垦荒模范,若让昭棠娘子加入评估团,替大人收集民情...岂不是两全?"
孙县令捏着空碗的手顿住。
评估团是朝廷派来核查垦荒成效的,若沈昭棠入了团,就能首接接触到各乡数据——这丫头太精,若真让她攥住把柄...
"陈先生这主意好!"刘西忙不迭点头,"昭棠妹子天天跟村民打交道,最知道大家缺啥!"
孙县令扫了眼西周——村民们都望着他,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他把碗往随从手里一塞,皮笑肉不笑:"既如此,便着沈氏暂领评估团差使。"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沈昭棠一眼,声音轻得像蚊子:"这丫头,将来怕是个大麻烦。"
马蹄声渐远时,林泽辰从坊子后巷钻出来,手里攥着半截烧了一半的账册。"那两个龟孙想放火,被我逮了现行。"他把炭灰往地上一撒,"凸眼身上搜出王财主的印信,络腮胡...是李盐商的暗卫。"
沈昭棠的手指抚过玉坠,凉意顺着血脉往上窜。
王财主、李盐商...看来他们比她想象的更急。
夜落了。
沈昭棠坐在村学窗前,月光透过窗纸,把《商贾通论》的字照得发白。
她翻到赵轩写的注脚:"粮价如棋局,执子者非商非农,是藏在幕后的手。"
"你想查玉坠的秘密,"忽然有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如先从朝廷的粮食政策开始。"
沈昭棠猛地抬头。
窗台上落着片银杏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吹得书页"哗啦"翻过——下一页空白处,用朱砂画着条蜿蜒的线,正是苍龙山的轮廓。
她摸向腰间的玉坠,触手生温。
窗外的杏树沙沙作响,像是有人轻笑,又像是...某种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