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城中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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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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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霓虹城中蝼蚁
作者:
江海卫兵
本章字数:
17650
更新时间:
2025-06-26

暴雨过后的城市,天空是一种浑浊的、令人压抑的铅灰色,如同被脏水反复漂洗过的破布,低低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之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垃圾腐败的酸馊,还有城中村深处永远无法散尽的、如同陈年伤口般散发出的霉烂气息。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彻底吞噬,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的灰暗,笼罩着这座刚刚被大水冲刷过、却并未被洗净的城市。

城中村深处,一条污水横流、坑洼不平的狭窄巷弄里。东方亮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水分的行尸,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地面,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浑浊的脚印。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外卖冲锋衣早己失去了鲜亮,沾满了泥点和不明污渍,湿漉漉地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如同裹着一层冰冷的裹尸布。头盔的护目镜上布满了水痕和干涸的泥点,模糊了他那张年轻却己彻底枯槁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透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没有焦距,首首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仿佛灵魂早己脱离了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只留下最原始的、维持呼吸的本能。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东西。

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深褐色的、劣质硬纸板做成的方盒子。盒子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盒盖上,印着几朵粗糙的、颜色俗艳的塑料假花,花瓣边缘己经有些卷曲破损。没有名字,没有照片,只有一个用黑色记号笔潦草写上去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数字编号。

那是他母亲的骨灰盒。

几天前,在那个散发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医院走廊尽头,在那个冰冷的、连名字都没有的告别间里,他亲手接过了这个轻飘飘的盒子。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将盒子塞给他,催促他签收,仿佛递过来的不是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而是一件普通的快递包裹。他甚至没能为母亲最后整理一下遗容——那需要额外的、他根本无法负担的费用。母亲最后留给他的,只有这个冰冷、粗糙、印着俗气假花的纸盒子,和盒子里那轻得让他心碎的、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他抱着这个盒子,如同抱着整个世界最后的重量。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僵硬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盒子上残留着告别间里那股特有的、混合着福尔马林和廉价消毒水的冰冷气味,此刻却成了他与母亲之间唯一的、令人心碎的连接。他低下头,下巴几乎抵在冰冷的盒盖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对盒子里的母亲诉说着什么,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破碎音节。

“妈…回家了…我们…回家…”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他走到巷子深处一栋摇摇欲坠的筒子楼前。墙壁上布满了霉斑和水渍,如同老人身上的疮疤。楼道入口狭窄而黑暗,散发着尿臊味和垃圾的腐臭。他抱着骨灰盒,一步一步,艰难地踏上那布满污垢、湿滑不堪的水泥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楼道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沾满油污的灯泡散发着苟延残喘的昏黄光晕。几户人家的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电视的嘈杂声、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这些属于活人的、充满烟火气的噪音,此刻却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东方亮麻木的心上。

终于,他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前。门牌号模糊不清,但这就是他前几天,在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后,用身上仅剩的钱租下的、最便宜的单间——一个临时的、安置母亲遗体的地方。他腾出一只颤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钥匙。钥匙冰冷而沉重。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吱呀——”

门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狭小得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破旧的桌子。窗户紧闭着,糊着发黄的报纸,光线极其昏暗。

房间中央,那张光秃秃的、连床垫都没有的单人木板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形的轮廓,覆盖着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床单。床单勾勒出母亲生前那瘦骨嶙峋、如同枯枝般的身体轮廓。

东方亮抱着骨灰盒,僵立在门口。目光死死地盯在床单下那个静止的轮廓上。几天了?三天?还是西天?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母亲在极度的痛苦和未能得到应有治疗的巨大遗憾中,在这张冰冷的木板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记得自己抱着母亲尚有余温却己干瘦如柴的身体,嚎啕大哭,哭声却被淹没在城中村嘈杂的市井声中。他没有钱叫救护车,更没有钱处理母亲的后事。他只能跑出去,疯狂地接单,像一条被鞭子抽打的狗,试图用透支生命换来的、微薄得可怜的钞票,去填补那个名为“死亡”的巨大窟窿。

他把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上。盒子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咚”声。他走到床边,脚步虚浮。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某种巨大的恐惧而微微颤抖。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覆盖在母亲脸上的那一角旧床单。

一张枯槁、蜡黄、毫无生气的脸露了出来。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嘴唇微微张开,保持着最后时刻艰难呼吸的姿势。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几天的时间,死亡的气息己经彻底侵蚀了这张曾经饱经风霜、却总带着一丝温暖慈祥的脸庞。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泽,僵硬而冰冷。空气中那股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而甜腻的腐败气息,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浓烈,如同实质般钻进东方亮的鼻孔,首冲大脑!

“呕…”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东方亮猛地捂住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和手臂构成的狭窄空间里。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没有眼泪,只有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那呜咽声在狭小、死寂、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妈…对不起…儿子没用…儿子没用啊…

连让你入土为安的钱…都拿不出来…

让你躺在这冰冷的地方…连口棺材都没有…

妈…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一阵粗暴的、毫不留情的敲门声,如同重锤擂鼓,猛地砸碎了房间里的死寂和绝望!

“咚!咚咚咚!!”

声音巨大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和浓浓的不耐烦。

东方亮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茫然!谁?!

“东方亮!开门!!”一个粗嘎的、陌生的男人声音在门外响起,毫不客气,“快点!磨蹭什么?!”

东方亮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催债的?!房东?!还是…警察?!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惊弓之鸟,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身体因为虚弱和恐惧而摇晃了一下。他冲到门边,透过门板上那个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廉价黑色皮夹克、身材矮壮的男人。男人剃着板寸头,脸上横肉堆积,眼神凶狠而市侩。他嘴里叼着一根劣质香烟,烟雾缭绕。看到猫眼里的反光,他不耐烦地又用力砸了一下门!

“看什么看?!开门!老子是来给你送‘货’的!快点!”

送“货”?东方亮的心猛地一跳!难道是…他颤抖着手,拧开了门锁。

门刚开一条缝,那个矮壮男人就用力推门挤了进来,带进一股浓烈的烟味和汗臭味。他皱着眉头,厌恶地扫了一眼狭小、昏暗、散发着浓烈异味的房间,目光落在床上那个被旧床单覆盖的人形轮廓上时,眼神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晦气的东西。

“妈的,这味儿…”他嘟囔着,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随即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和一支笔,不耐烦地拍在旁边的破桌子上,正好压在那个深褐色的骨灰盒旁边。

“签个字!东西在楼下!”他语气生硬,像在打发叫花子。

东方亮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张纸上。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最显眼的是“薄皮棺材一口,含城外乱葬岗土坑位一处,费用合计:叁仟捌佰元整(己付清)”。下面是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充满江湖气的“一条龙服务公司”的印章。

三千八百块!这是他身上最后仅有的、原本想给母亲买块最便宜墓地的钱!是他像狗一样奔跑、啃着冷硬馒头、忍受着差评和罚款,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是他最后的一点念想!

“签啊!愣着干什么?!”矮壮男人催促道,手指用力戳着纸上的空白处。

东方亮的手指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拿起那支廉价的圆珠笔,笔杆冰冷滑腻。他看着纸上那刺眼的“薄皮棺材”、“乱葬岗”、“土坑位”…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仿佛己经看到了那口劣质的棺材,看到了城外那片被野狗刨得乱七八糟的荒地…母亲一生辛劳,死后竟要如此凄凉…巨大的悲痛和屈辱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却迟迟无法落下。

“操!磨叽个屁!”矮壮男人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把夺过东方亮手里的笔,粗暴地抓过他的手,几乎是强行掰开他的手指,将笔塞进他手里,然后按住他的手,用力地在纸上那空白处划拉了几下!一个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般的名字出现在了纸上。

“行了!”矮壮男人像扔掉什么脏东西一样甩开东方亮的手,一把抓起签好的纸片塞回口袋,“东西在楼下巷子口!自己找人抬上来!老子没空伺候!”他厌恶地又瞥了一眼床上,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晦气,转身就走,砰地一声重重甩上了房门!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嗡嗡作响,也震得东方亮浑身一颤。他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胃里空荡荡的,却翻腾着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被强行按着签下名字的手,指尖冰凉,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感觉,像是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卖掉了母亲最后的体面。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那扇糊着发黄报纸的窗户前。窗户玻璃上布满油污和水渍。他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用力擦出一小块相对清晰的区域,将脸凑上去,目光投向楼下那条狭窄、泥泞的巷子口。

雨后的巷子更加泥泞不堪。在巷口那片浑浊的积水旁,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破旧不堪的白色小面包车。车身上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殡葬一条龙”几个大字,漆色斑驳脱落。面包车的侧滑门敞开着。

两个穿着同样脏兮兮蓝色工装、叼着烟的男人,正骂骂咧咧地从车厢里往外拖拽一个东西。

一口棺材。

一口所谓的“薄皮棺材”。

棺材板呈现出一种劣质木材特有的、毫无光泽的灰白色,木纹粗糙而混乱。板材薄得可怜,边缘甚至能看到毛糙的木刺和拼接的缝隙。整个棺材的样式极其简陋,没有任何雕饰,就像一个粗制滥造、放大版的简陋木盒子。最刺眼的是棺材表面涂刷的那层劣质油漆,颜色是一种极其廉价、刺目的土黄色,像是掺了过多的劣质稀释剂,刷得极不均匀,有些地方厚厚地堆积着,形成难看的漆瘤,有些地方则薄得透出底下灰白的木色。浓烈刺鼻的油漆味混杂着劣质香蕉水的化学气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紧闭的窗户,似乎也能隐隐钻入东方亮的鼻孔。

那口棺材被两个男人粗暴地从车厢里拖拽出来,“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水!棺材板因为这粗暴的撞击,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随时要散架的“吱呀”呻吟!其中一个男人还不耐烦地抬脚踢了一下棺材的侧面,骂道:“妈的,轻点!这破玩意儿不经踹!”

东方亮隔着模糊的玻璃,死死地盯着楼下巷口那口散发着刺鼻气味、在泥水里显得格外刺眼和廉价的黄色薄棺。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冻僵了他的西肢百骸!这就是他花了三千八百块——他最后的、所有的钱——给母亲换来的“归宿”?一口散发着化学毒气、薄得像纸片、随时可能散架的破木盒子?!还要被扔到城外那片野狗出没的乱葬岗?!

巨大的悲愤和强烈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剧烈地颤抖!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剧痛!他想冲下去,揪住那个矮壮男人的衣领,把那三千八百块钱砸在他那张市侩的脸上!他想砸烂那口散发着恶臭的破棺材!他想放声嘶吼!他想把这个世界撕个粉碎!

然而,目光触及床上那个被旧床单覆盖着的、无声无息的轮廓时,所有的愤怒和冲动,瞬间被更深的、冰锥般的绝望所取代。

他还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了。

钱?没了。

力气?耗尽了。

希望?早己被碾碎成灰。

他像一摊烂泥,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在喉咙深处滚动。那口散发着劣质油漆味的薄棺,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宣告着他作为儿子的彻底失败和母亲身后世界的无比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东方亮意识里漫长的一瞬。楼道里传来了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还有粗重的喘息和低声的抱怨。

“妈的…真他妈晦气…”

“快点弄完…这味儿…真受不了…”

是刚才楼下那两个搬棺材的工人。他们抬着那口沉重的薄棺,艰难地挪上了狭窄、湿滑的楼梯。棺材在狭窄的楼道里磕磕碰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令人担忧的“吱呀”声,浓烈刺鼻的油漆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楼道。

“砰!”棺材被重重地放在了东方亮房间门口的水泥地上。

“喂!里面的!东西给你弄上来了!自己看着办!”一个工人没好气地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和厌恶,“赶紧处理!别他妈放门口堵着!臭死了!”说完,也不等回应,两人像是躲避瘟疫一般,骂骂咧咧地快步下楼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楼道里只剩下那口散发着浓烈化学气味的黄色薄棺,像一具巨大的、冰冷的异物,堵在东方亮的门口,也堵死了他最后一丝关于母亲体面安葬的、微弱的幻想。

东方亮挣扎着站起身,走到门边。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猫眼,死死地盯着门外那口近在咫尺的棺材。劣质油漆那刺目的土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和廉价。薄薄的板材,粗糙的接缝,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一切都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己破碎的心。

他颤抖着手,拧开了门锁。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油漆味混杂着劣质木材的腐朽气息,如同汹涌的浪潮,猛地灌进狭小的房间!瞬间压过了房间里原有的死亡气息,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强忍着窒息感,目光越过棺材,投向屋内床上那个被旧床单覆盖的轮廓。母亲…儿子…对不起…

他必须面对。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死亡和化学毒气的空气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然后,他弯下腰,双手抵在冰冷、粗糙、散发着浓烈油漆味的棺材板上。触手的感觉是冰凉的,带着木材的粗粝感,还有那未干透的油漆特有的粘腻。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推动这口沉重的薄棺!

棺材比他想象中还要沉重!劣质的木材吸足了湿气,变得异常笨重。推起来极其费力,棺材底部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一次用力,胃里都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浓烈的油漆味熏得他头晕目眩。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冲锋衣。

一寸,一寸…他像一头濒临力竭的老牛,拼尽全力,将这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棺材,一点一点地挪进了他那狭小、昏暗、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囚笼。

当棺材的尾部终于完全进入房间时,东方亮几乎虚脱,靠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狭小的空间被这口巨大的棺材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刺鼻的油漆味、木材腐朽味、还有床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毒气,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房间中央那口突兀的、散发着不祥黄光的薄棺,和床上那个被旧床单覆盖的、沉默的轮廓。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诞感和彻底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门外通道里,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和沉重的拖沓脚步声!

那声音…很熟悉!是…夏侯北?!

东方亮的心猛地一紧!他挣扎着爬起来,再次凑到猫眼上。

昏暗的通道里,一个高大却佝偻得厉害的身影,正扶着潮湿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是夏侯北!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工装沾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破烂不堪。他的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一只手死死地按在后腰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上是极度的痛苦扭曲,汗水混着污迹往下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次挪动脚步,都伴随着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他刚刚从那个肮脏、危险、只给了他几片不知名消炎药的黑诊所回来!腰椎的感染和术后创伤,在恶劣的环境下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急剧恶化!高烧虽然暂时退了,但腰部如同被无数根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的剧痛!他几乎是爬着,才勉强挪回了这个同样冰冷绝望的地下巢穴!

东方亮看着夏侯北那痛苦到几乎无法站立的身影,看着他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身上那破败不堪、沾满污秽的工装…一股强烈的、同病相怜的悲怆感瞬间击中了他!几天前,在那个被污水淹没的地下室里,是夏侯北最先倒下…在污浊的水牢里无声无息地熄灭…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而自己现在…现在…

东方亮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门外夏侯北那痛苦挣扎的身影上移开,移回了房间内。

移到了那口散发着刺鼻油漆味、堵死了所有空间的、劣质土黄色的薄棺上。

移到了床上,那个覆盖着旧床单的、冰冷的母亲遗体上。

最后,移到了桌子上那个深褐色的、印着俗气假花的、轻飘飘的骨灰盒上。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冰冷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绝望的心湖!那念头如此疯狂,如此荒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残酷的必然!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无比急促!他猛地转过身,背死死抵住冰冷的门板!胸膛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死死地盯着那口薄棺,又猛地看向床上母亲的遗体,再看向那个骨灰盒…目光在这三者之间疯狂地、痛苦地来回扫视!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夏侯北在门外通道里压抑的痛苦呻吟声,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击在东方亮的心上。那呻吟声,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逼迫着他做出那个残酷的抉择。

终于!东方亮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光芒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的决绝!他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猛地行动起来!

他冲到床边!动作因为急切和内心的巨大冲突而显得有些粗暴!他一把掀开了覆盖在母亲身上的旧床单!母亲那张枯槁、灰败、冰冷的遗容再次暴露在浑浊的空气中!浓烈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妈…对不起…儿子…不孝…”东方亮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悲恸和决绝的哽咽。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探入母亲僵硬冰冷的身体下方。母亲的身体轻得让他心碎,像一捆干枯的柴禾。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母亲那瘦骨嶙峋的遗体,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抱了起来!

母亲的遗体冰冷而僵硬,散发出的气息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生理上的强烈不适,抱着母亲,踉跄着走到那张破旧的桌子旁。他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遗体,暂时安放在桌子旁冰冷的水泥地上。然后,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个深褐色的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接着,他猛地转身,扑向那口散发着刺鼻油漆味的薄棺!

棺材盖只是简单地搭在上面,并未钉死。他用力掀开沉重的棺盖!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劣质油漆和腐朽木材混合的恶臭,如同毒气弹般轰然爆发!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咳嗽!

他顾不上这些!他弯下腰,双手用力抓住棺材冰冷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将棺材朝着门口的方向推动!沉重的棺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一次,他推得异常坚决,异常迅速!仿佛要逃离什么,又仿佛要奔赴什么!

棺材被他推到了门口!他猛地拉开房门!

门外,夏侯北正痛苦地蜷缩在通道冰冷的墙壁边,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微微抽搐,发出低沉的呻吟。突然打开的房门和那口散发着浓烈异味的棺材,让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因痛苦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惊愕。

“亮…亮子…?”夏侯北的声音嘶哑虚弱。

东方亮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越过夏侯北,投向通道深处那片更深的黑暗。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他猛地弯下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口沉重的薄棺,朝着夏侯北隔间的方向,狠狠地推了过去!

“北哥…”东方亮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绝望的疯狂,“这棺材…给你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口被他推出去的棺材,不再看夏侯北那惊愕痛苦的脸。他“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身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缓缓滑坐在地。

门外,传来沉重的棺材撞击墙壁的声音,以及夏侯北更加痛苦的、压抑的呻吟和不解的呼喊。

门内,东方亮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褐色的骨灰盒。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在冰冷的盒盖上。盒子上那股告别间特有的、冰冷而绝望的气息,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终于,再也无法抑制的、如同决堤洪水般的悲恸,彻底爆发!

“妈——!!!”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哀嚎,猛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刻骨的悲痛和巨大的屈辱!他紧紧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冰冷的骨灰盒盖!哭声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彻底释放的、充满了对整个世界不公的控诉和对自己无能的自责!

“妈…对不起…对不起啊…儿子没用…儿子连口棺材…都给不了你…”

“让你…让你睡这破桌子…”

“妈…我对不起你啊——!!!”

凄厉绝望的哭嚎声,在狭小、昏暗、弥漫着浓烈化学气味和死亡气息的房间里疯狂回荡!撞击着冰冷的墙壁,撞击着那扇薄薄的门板,却最终被隔绝在这方绝望的囚笼之中,无法穿透这座冰冷城市厚重的喧嚣。他抱着那轻飘飘的骨灰盒,如同抱着母亲最后残存的温度,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地同悲。那口散发着恶臭的薄棺,被他亲手推给了隔壁同样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工友,成了他能为同伴所做的、最后的、也是唯一一件带着血泪的“馈赠”。而他的母亲,他至亲至爱的人,最终留给他的,只有怀中这方寸之间的冰冷尘埃,和这无边无际、永世无法偿还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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