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寒意悄然渗透着舒县外的旷野。
赤焰营的临时营地灯火通明,白日里震天的杀伐声化作了低沉的喧嚣。
士兵们围坐在篝火旁,就着粗粝的麦饼和热汤,狼吞虎咽,间或低声交谈,话题离不开白日的操练和那面越来越深入人心的烈焰旗。
营地边缘,靠近辎重堆放处的一个偏僻角落,火光摇曳得有些黯淡。
王虎独自一人坐在一段粗大的圆木上,背对着喧嚣的营地。
他脱下了皮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麻布短褂,露出精壮如铁、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上身。
他低着头,正用一块沾了油脂的磨石,专注地打磨着他那柄卷刃的环首刀。
粗糙的磨石与刀刃摩擦,发出“嚓…嚓…”单调而执拗的声音,在夜色中传出很远。
刀身布满细密的缺口和暗红的血痂,在油脂和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王虎磨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这柄跟随他多年的战刀上。
他脸上的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紧抿的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熟悉。
陈墨的身影出现在火光边缘,他没有穿甲胄,一身普通的黑色劲装,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皮囊。
王虎磨刀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那“嚓嚓”声变得更加沉闷。
陈墨走到他身旁,没有说话,将手中的皮囊轻轻放在圆木上。
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他挨着王虎坐下,目光落在王虎手中那柄饱经摧残的环首刀上。
“刀,是兵刃,也是兄弟。”
陈墨的声音很平静,打破了沉默,“磨好了,下次才能更快地砍下敌人的脑袋。”
王虎终于停下了动作,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陈墨。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浴血奋战的亢奋,有初掌力量的狂热,有对那面烈焰旗的信服,但此刻,似乎还多了一丝…迷茫?
或者说,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沉重。
“都尉…”王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拿起皮囊,拔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让他忍不住咧了咧嘴,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酒…够劲!谢都尉!”
陈墨也拿起皮囊喝了一口,感受着那股灼热在胸腹间化开。
“舒县那一战,你冲在最前,斩敌首级最多,为兄弟们开了路。好样的。”
王虎脸上那道疤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狠厉的笑容:
“杀贼嘛!该当的!都尉的旗指哪,我王虎的刀就砍到哪!”
陈墨点点头,目光却投向远处黑暗中依稀可见的舒县城墙轮廓。
“进城那天,你看到了什么?”
王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握着刀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咯咯作响。
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个抱着孩子尸体的妇人空洞绝望的眼神,闪过废墟间倒毙的老人…
他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的怒火:
“…看到了…贼造的孽!恨不能把那帮杂碎再砍一遍!”
“是贼造的孽。”
陈墨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王虎心头,
“可我们呢?我们手里的刀,是只为了杀贼吗?还是…也会成为制造那废墟和眼泪的一部分?”
王虎的身体猛地一震,霍然抬头看向陈墨,眼中充满了惊愕和一丝被刺痛的不安。
“都尉!我王虎…我赤焰营的兄弟,可没动过百姓一根指头!”他急声辩解,语气激动。
“我知道。”
陈墨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然而深邃,
“舒县之战,我们伤亡最少,破敌最快,这是本事。
但王虎,你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能赢?仅仅是因为兄弟们够狠,够猛吗?”
王虎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手中的刀,又看看陈墨腰间的佩剑。
他想起冲锋时,是都尉的旗语及时让他避开了侧翼的冷箭;
想起被叛军缠住时,是右翼兄弟拼死结阵挡住了包抄;
想起穿插分割时,左翼兄弟的佯动扰乱了敌人阵脚…
这一切,都不是他一个人挥刀猛砍能做到的。
“是…是都尉的旗语…”他喃喃道,眼神有些恍惚。
“是旗语,更是旗语背后那个‘魂’!”
陈墨的声音斩钉截铁,他指着营地方向,那里篝火通明,隐约传来士兵们谈论操练的笑闹声,“烈焰焚敌,是我们的锋芒!但‘坚盾护民’,才是我们挥动这锋芒的根!
没有这个根,再锋利的刀,也只是一把杀人的凶器,和那些肆虐的叛贼何异?”
他伸出手,指向王虎手中那柄被磨得寒光闪闪的环首刀:“你这把刀,在汴水河畔,或许只为了自己活命而挥。在丹阳营里,或许只为了争强斗狠而挥。但现在,在赤焰营的烈焰旗下,”陈墨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王虎,“它该为了什么而挥?只为了砍下更多的脑袋吗?”
王虎低下头,看着手中冰冷的刀锋,又看看火光映照下自己粗糙的手掌。
他想起了都尉画的那烈焰盾徽,想起了操典里那沉甸甸的“铁壁赤焰”西个字。
一股滚烫的热流混杂着酒劲,猛地冲上他的头颅。
他猛地站起来,魁梧的身躯在火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双手捧起那柄环首刀,高高举过头顶,对着那面在营地中央矗立的烈焰旗方向,嘶声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王虎的刀!
从今往后,只斩奸邪!只护袍泽!只守生民!烈焰旗所指,便是此刀所向!
若违此誓,天地共诛,人神共弃!请都尉和这赤焰旗,为证!”
吼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荡,传遍了整个营地。
篝火旁的喧嚣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赤焰营士兵都望向这边,望向那个在火光中举刀向旗、立下血誓的身影。
一种肃穆而激昂的情绪在每个人胸中涌动。
陈墨也站起身,走到王虎面前,没有言语,只是伸出右手,重重地按在王虎紧握刀柄的手背上。
手掌温热,传递着无声的信任与托付。
王虎的刀,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它真正的方向。
这刀锋,将不再是散乱的寒光,而是融入赤焰营这面铁壁之中,成为守护烈焰的一部分。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刀锋上流转的寒芒,也映照着王虎眼中那团与烈焰旗辉映、不再迷茫的火焰。
刀魂初定,铁壁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