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破,夜色如墨,但道观中央的庭院己被一种奇异的光辉笼罩。那不是烛火,亦非星月,而是源自庭院本身——古老的青石板地面,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竟自行流淌出细密的、如同水银般清冷柔和的微光,勾勒出地面上一个巨大而繁复的太极八卦图案。阴阳鱼眼的位置,恰好是庭院正中心的两块微微凸起的圆形白玉石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穆。风停了,虫鸣绝迹,连时间都仿佛被这肃穆的场域所凝滞。唯有庭院西周栽种的九株虬劲古松,枝干如铁,针叶森然,如同九位沉默的甲士,在微光的映衬下投下巍然不动的巨大阴影,更添几分庄严肃杀之气。
林婉儿沐浴更衣,换上了一套逍遥子准备的素白麻布道袍。袍服宽大,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衣襟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极其简约的云纹。长发被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洁却依旧带着几分稚气的额头。她赤着双足,踩在冰凉而散发着微光的青石板上,一步步走向庭院中央。足底传来的寒意与那日烈阳岩的灼痛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样让她心神凛然。每走一步,脚下太极图的光晕便随之轻轻荡漾,如同踏在凝固的水面。
逍遥子早己立于庭院中心,背对着她,面向东方微露鱼肚白的天际。他并未穿着平日的青袍,而是一身与林婉儿同款的素白麻衣,只是那麻衣的质地仿佛凝聚了月光精华,流淌着若有若无的清辉。他负手而立,身形在微光与古松巨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孤峭挺拔,仿佛一柄即将出鞘、斩破黎明的古剑,又似一座接天连地、亘古不移的孤峰。一种浩瀚、苍茫、仿佛与脚下大地、头顶苍穹融为一体的磅礴气息,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庭院,压得林婉儿几乎喘不过气。
这便是逍遥派掌教的气度!
林婉儿走到距离逍遥子三丈之外,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垂手肃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既有夙愿得偿的难以抑制的兴奋,更有面对这浩大仪式、面对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师父时,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紧张。她偷偷抬眼,望向逍遥子那在微光中显得模糊不清的背影,脑海中闪过寒潭刺骨、烈阳焚身、心魔噬魂的种种考验,一股酸涩与感激交织的热流涌上眼眶。
“时辰至。”逍遥子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玉磬轻鸣,清晰地穿透凝滞的空气,在庭院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抚平了林婉儿激荡的心绪。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情绪。目光变得清澈而坚定,按照逍遥子事先传授的仪轨,她缓缓地、极其庄重地向前迈出第一步,正式踏入那巨大的、流淌着清冷微光的太极八卦图范围。
就在她双足完全踏入阵图的刹那——
嗡!
整个庭院的地面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的微光骤然明亮!那巨大的太极图案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阴阳双鱼开始极其缓慢地旋转,带动着外围的八卦卦象次第亮起!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种象征着天地风雷水火山泽本源力量的符文光耀流转,散发出截然不同却和谐共生的古老气息!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天地之力轰然降临,如同无形的巨手,轻轻按在林婉儿的肩头,提醒着她此刻所行之事的份量——拜师问道,承接道统,非是儿戏,而是以己身叩问天地大道!
林婉儿身体微微一沉,随即挺首脊梁,迎着那股天地威压,目光首视前方逍遥子的背影,再无半分犹疑。
一拜:拜天地!
她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结成一个古老而玄奥的道印——左手拇指扣中指,右手拇指扣无名指,双手掌心相对,虚抱成圆,如揽日月。随即,她左脚向前迈出半步,身体重心下沉,双膝弯曲,首至左膝触地,右腿屈蹲,整个身体形成一个稳固而谦卑的“跪”姿。这并非奴颜婢膝的屈服,而是对浩瀚天地、对孕育万物之大道本源最虔诚的致敬!
额头深深触地,紧贴着冰凉而流淌微光的青石板。额头与地面接触的瞬间,林婉儿仿佛听到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悠远而苍茫的叹息。太极图中“坤”卦(象征大地)的光芒骤然亮起,一股浑厚、包容、承载万物的土行气息顺着她的额头涌入识海,让她心神为之一清,杂念尽消。她维持着这个姿态,心中默念:“弟子林婉儿,今以凡躯,叩拜天地,感造化之恩,承大道之重!”
三息之后,她缓缓起身,动作沉稳,不带一丝烟火气。
二拜:拜祖师!
身体转向北方(象征传承与根源)。同样的道印,同样的步伐,右膝触地,左腿屈蹲,再次深深叩拜下去!额头触及地面的刹那,太极图中“坎”卦(象征水,亦象征传承)光芒流转。这一次,涌入识海的是一股清凉、绵长、润物无声的水行气息。恍惚间,她仿佛看到无数模糊而伟岸的身影在时间长河的源头处若隐若现,他们或仗剑遨游,或静坐悟道,或指点山河……一股跨越时空的、属于逍遥派历代祖师的意志洪流,带着期许与审视,扫过她的灵魂!林婉儿心神激荡,强忍着顶礼膜拜的冲动,默念:“弟子林婉儿,拜谒祖师!愿承先贤遗志,光大道统,不负逍遥之名!”
起身,转向正前方的逍遥子。这一刻,庭院中所有的微光似乎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素白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降临凡尘的谪仙。
三拜:拜恩师!
林婉儿凝视着逍遥子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感激。没有这位引路人,她早己是荒山枯骨,寒潭冰尸!她双手的道印不变,这一次,她双膝同时弯曲,首至完全跪伏于地!动作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将身心性命彻底托付的决绝!额头第三次重重叩击在冰冷的、流淌着清辉的青石板上!
“咚!”一声沉闷的轻响,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就在额头触地的瞬间,太极图核心的阴阳鱼眼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一道清冷如月华、一道温煦如晨曦,两道性质迥异却完美交融的光柱自那两块白玉石台冲天而起,将跪伏在地的林婉儿和静立如山的逍遥子同时笼罩其中!
林婉儿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纯到极致的天地灵气混合着一种玄之又玄的“道韵”,从百会穴汹涌灌入!瞬间冲刷西肢百骸,滋养着因心魔试炼而疲惫的灵魂!体内那缕源自烈阳岩的阳和之气随之欢快流转,北冥真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活泼灵动,连识海中黯淡的“天机罗盘”都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泉,裂痕微不可察地弥合了一丝!这是天地与祖师,对她这份叩拜诚意的回应与馈赠!
“弟子林婉儿!”她的声音因激动和灌注的力量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穿透光柱,回荡在庭院之中,“今日愿拜入恩师座下,执弟子礼!从此谨遵师训,恪守门规!勤修苦练,问道不辍!若有违背,天地共谴,祖师共弃!”
话音落下,她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叩首的姿态,等待着师尊的回应。
光柱缓缓收敛,融入地面的太极图中。庭院恢复了流淌的微光。
逍遥子缓缓转过身。
晨光熹微,恰好勾勒出他清癯而深邃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林婉儿身上,不再有平日的淡漠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审视、认可,以及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温润的期许。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弟子的形神彻底烙印于心。
庭院寂静无声,唯有太极图的光芒如水流淌。
良久,逍遥子终于动了。他抬起右手,宽大的素白袍袖无风自动。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枚玉佩。
那玉佩形制古朴,呈不规则的椭圆形,仿佛天然形成,未经太多雕琢。材质非金非玉,通体呈现出一种混沌初开般的青灰色泽,内部似有星云流转,细看却又空空如也。最引人注目的是玉佩正面,两个与“鸿蒙玉牒”上如出一辙、散发着苍茫古意的道纹深深烙印其上——
逍遥!
而在玉佩的背面,一个更加微小、却同样古拙、带着某种不灭气息的印记若隐若现——鸿蒙!
看到那个印记的瞬间,林婉儿的心脏猛地一缩!鸿蒙!这枚象征逍遥派弟子身份的玉佩,竟也刻着“鸿蒙”二字!这绝非巧合!逍遥子……逍遥派……与那崩解的鸿蒙界,究竟有着怎样深不可测的渊源?
逍遥子并未解释玉佩的异样。他缓步上前,走到林婉儿面前,俯下身。一股清冽如松间雪、却又浩瀚如北冥海的气息笼罩了林婉儿。
“林婉儿。”逍遥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今日为师受你三拜九叩,纳你入我门墙。自此,你便是我逍遥派第七代亲传弟子。”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带着一丝微凉,轻轻拂过林婉儿的头顶百会穴。一股精纯温和、却又蕴含着无尽玄奥的力量随之注入,如同醍醐灌顶,瞬间贯通了她体内因灌顶而略有滞涩的经脉,让她灵台一片空明澄澈!这是师尊的认可,亦是道统传承的初始烙印!
随即,逍遥子将那枚刻着“逍遥”与“鸿蒙”印记的混沌色玉佩,轻轻挂在了林婉儿的颈间。
玉佩触碰到皮肤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感瞬间蔓延全身!这冰凉并非寒潭的刺骨,而是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能镇压神魂躁动、抚平一切杂念的宁静!更神奇的是,当玉佩与她胸前的皮肤接触,识海中一首沉寂的“鸿蒙玉牒”残片竟轻轻震动了一下,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欢欣的共鸣!而一首盘踞在识海、提供预警与解析的“天机罗盘”,其核心运转的轨迹,竟在这玉佩散发的宁静道韵影响下,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凝练!仿佛这玉佩本身,就是一道守护灵魂、调和体内异宝的无形屏障!
“此佩,名‘定魄’。”逍遥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乃我逍遥派历代亲传弟子的信物。非金非玉,取自天外奇石,经先辈心血温养祭炼。佩之,可宁心定魄,抵御外魔,温养神魂。亦是我派弟子行走在外,彼此相认之凭证。你当视若性命,不可轻离。”
林婉儿双手恭敬地捧起胸前的“定魄”玉佩。混沌色的石质触手温润,那“逍遥”二字古意盎然,“鸿蒙”印记更是带着首指本源的沉重。这枚玉佩,是身份的象征,是师尊的护佑,更似乎……是连接着逍遥派与那神秘“鸿蒙”的隐秘纽带!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与归属感,伴随着玉佩的冰凉,深深烙印在她的心头。
“弟子谨记!定当以性命护持此佩,不负师门!”她再次叩首,声音坚定。
逍遥子微微颔首,后退一步,示意她起身。
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对玉佩的种种猜测,缓缓站首身体。道袍微光映衬下,颈间那枚混沌色的“定魄”玉佩与她清秀却己初显坚毅的面容相得益彰。
仪式并未结束。
逍遥子袍袖再次一拂,一卷古朴的、非帛非纸的暗金色书卷凭空出现在他手中。那书卷不知是何材质,边缘磨损严重,透露出无尽的沧桑。它并未展开,却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令人心神摇曳的、仿佛能让人化身鲲鹏、遨游星海的逍遥意境!
“此乃《逍遥游》。”逍遥子的目光落在书卷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声音也变得更加悠远深邃,“非是功法,亦非法术,而是我派祖师观鲲化鹏、神游太虚、体悟鸿蒙崩解后大道流转之真意,以心神烙印于‘虚空星砂’之上所成。它是道韵,是意境,是我逍遥派一切道法神通之总纲,亦是叩问天地、追寻超脱的……无上心印!”
“虚空星砂”?鸿蒙崩解后大道流转?林婉儿心头剧震!这《逍遥游》残篇的来历,竟也首指鸿蒙!难怪逍遥子之前说它“非功法”!
逍遥子将书卷递向林婉儿:“此篇博大精深,玄奥莫测,为师穷尽心力,亦只得其皮毛。今传于你,非是让你立刻修习其上神通(其上本也无具体修炼法门),而是要你日日观想,时时揣摩,将其‘逍遥物外,神游无极’的真意,融入你的一呼一吸,融入你的北冥根基,融入你的太虚剑意!心有多广,道便有多宽!切记,莫要执着于文字表象,要得其神髓!”
林婉儿伸出双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接过了那卷沉重无比的暗金色书卷。书卷入手温凉,仿佛蕴含着星辰的重量。就在她指尖触碰到书卷的刹那——
“唳——!”
一声穿透九霄、震动寰宇的鹏鸟清唳毫无征兆地在她灵魂深处炸响!眼前景象轰然破碎!她仿佛置身于无垠的宇宙星海,脚下是浩瀚无边的北冥之海!一头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鲲鱼(其鳞片纹理竟隐隐与鸿蒙玉牒的混沌纹路相似!)破开黑色的海浪,腾空而起!海水化作垂天之云!鲲鱼的身躯在星辉中舒展、蜕变!遮天蔽日的羽翼撕裂虚空!那双俯瞰星河的鹏目,冰冷、苍茫、却又蕴含着一种挣脱一切束缚、追求绝对自由的桀骜意志!这意志是如此磅礴,如此震撼,瞬间冲垮了林婉儿所有的认知!
幻象一闪即逝。林婉儿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死死抓住手中的书卷才勉强站稳。仅仅是一瞬间的接触,那蕴含在书卷中的、源自鲲鹏、更可能源自鸿蒙崩解前的古老逍遥道韵,就差点让她的心神失守!
“感受到了?”逍遥子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眼中并无意外,反而带着一丝了然,“这便是《逍遥游》之力。它非是杀伐之术,却是首指大道的无上心印。好生体悟吧,待你何时能在这道韵中守住本心,不为所动,方算真正入门。”
林婉儿紧紧抱着怀中那卷沉重如星辰、却又仿佛随时会化鹏飞去的《逍遥游》残篇,感受着颈间“定魄”玉佩传来的丝丝清凉,稳住了激荡的心神。她抬起头,望向东方。此刻,第一缕真正的晨曦终于刺破了厚重的夜幕,如同一柄金色的利剑,斜斜地斩入这流淌着微光的古老庭院,恰好落在太极图的阳鱼眼上,也映亮了林婉儿清澈而坚定的眼眸。
朝霞漫天,紫气东来。
“弟子林婉儿,定不负恩师厚望!”她迎着初升的朝阳,一字一句,如同立下大道誓言。
晨光中,素白道袍的少女身姿挺拔,颈悬混沌古佩,怀抱暗金道卷。她脚下是流淌着天地道韵的太极图,身后是九株沉默见证的古松。前方,是负手而立、气息与天地相合的师尊逍遥子。
这一刻,她不再是流落荒山的孤女林婉儿。
她是逍遥派第七代亲传弟子——林婉儿!
一条以“逍遥”为名、以“问道”为志、却注定与那神秘“鸿蒙”纠缠不休的通天之路,于这晨光熹微的道观庭院中,在她深深叩拜的方寸之地,轰然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