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白浪与旧船
时间：2013年夏
青岛，七月流火。正午的阳光砸在八大关赭红色的礁石上，溅起一片令人目眩的白光。空气里咸腥的海风黏稠得化不开，裹挟着游客的喧闹和远处帆船俱乐部隐约的汽笛声。林薇烦躁地扯了扯颈间爱马仕丝巾的结，昂贵真丝被汗浸得半湿，贴在皮肤上，像一层甩不掉的隔膜。她脚边，纯白色的萨摩耶“棉花糖”正兴奋地冲着翻涌的海浪狂吠，蓬松的毛发在热风里炸开，如同一朵不安分的云。
“棉花糖！Sit！Stay！”林薇第三次提高音量，试图压下摄影助理手忙脚乱调整反光板的噪音。今天是为家族珠宝品牌拍摄夏季新品广告的第三天，主题是“纯净之爱”——名媛与她的爱犬，碧海蓝天，璀璨钻石。剧本完美，场地昂贵，模特是她本人，连狗都是斥巨资购入、经过严格赛级训练的冠军后代。可偏偏，主角之一的棉花糖，此刻对那颗价值七位数、缀在它定制铂金项圈上的梨形黄钻毫无兴趣，满心满眼只有沙滩上几只蹦跶的沙蟹和远处拍岸的雪白浪花。
“林小姐，棉花糖的状态还是……”戴着渔夫帽的摄影师擦着额头的汗，语气小心翼翼，“眼神不够…专注。我们需要它凝视镜头，或者温柔地看向您，展现那种…依恋感。”
依恋？林薇心底嗤笑一声。棉花糖对她，更像一个需要精心维护的昂贵摆设，一个符合“名媛标配”的活体装饰。她蹲下身，勉强挤出练习过无数次的温柔笑意，晃了晃手中顶级进口的鹿肉干。“棉花糖，看这里，乖。”
棉花糖湿漉漉的黑鼻子抽动两下，敷衍地舔走了肉干，琥珀色的眼睛却依旧执着地追随着一只被潮水推上沙滩又迅速钻回沙洞的小螃蟹。下一秒，它猛地挣脱了林薇因出汗而有些打滑的手，牵引绳瞬间脱手！
“棉花糖！”林薇惊呼。
雪白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兴奋地吠叫着，西爪翻飞，卷起沙尘，朝着浪花奔去！它完美的步态，此刻只为追逐那点微不足道的野趣。
“快拦住它！”摄影师的声音变了调。昂贵的拍摄设备，精心布置的场景，还有棉花糖项圈上那颗能买下这半片海滩的钻石！
两个助理慌忙追上去。但棉花糖是赛级犬，速度惊人。它欢快地冲进浅滩，冰凉的海水似乎更刺激了它的玩性，它毫不犹豫地朝着更深、浪更大的地方扑去，追逐着一块被浪推高的浮木。
“回来！棉花糖！危险！”林薇踩着价值不菲的麂皮凉拖追了几步，细高跟陷进潮湿的沙里，差点摔倒。咸涩的海风灌进她张开的嘴，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耀眼的白色被一个突然涌起的、带着不祥漩涡的回头浪猛地卷住！
“呜——！”棉花糖惊恐的短吠被海浪吞没。它奋力挣扎，雪白的头颅在灰绿色的浪涌间沉浮，那身引以为傲的蓬松长毛此刻成了致命的负担，迅速吸饱了海水，将它往下拖拽。它徒劳地划动西肢，离岸越来越远。
恐惧瞬间攫住了林薇的心脏，冰冷刺骨，远胜海水。那不仅是价值连城的财产损失，更是一种眼睁睁看着鲜活生命在眼前挣扎却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她失声尖叫，声音却被海风撕碎。
“海风！左边！深水区！救人…救狗！”一个低沉、带着沙砾般粗粝质感的声音穿透喧嚣的风浪，如同定海神针般砸了过来。
林薇猛地转头。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片锈迹斑斑、与这光鲜亮丽的度假海滩格格不入的废弃防波堤。一艘老旧的木壳渔船像搁浅的巨兽，歪斜地卡在乱石堆里。船头，站着一个男人。
他很高，却很瘦，像一根被海风和烈日反复捶打过的桅杆。洗得发白的藏蓝色工装裤沾满油污，裤腿胡乱卷到膝盖，露出结实却布满新旧疤痕的小腿。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嘴唇紧抿成一条刚毅的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此刻阴晴不定的海，正锐利地锁定着海水中挣扎的棉花糖。
他身边，安静地蹲坐着一只体型庞大的狼犬串串。它的皮毛是深沉的铁锈色和黑灰驳杂，像饱经风霜的礁石。左耳缺了三分之一，留下一道狰狞的豁口。但它的姿态却异常沉稳，肌肉线条在短毛下偾张，蓄满力量。它没有狂吠，只是死死盯着海中的棉花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慑力的“呜呜”声，粗壮的尾巴像旗杆般绷首。它颈间没有闪亮的项圈，只有一条磨损严重的深绿色帆布牵引绳，末端紧紧攥在男人骨节分明、同样布满旧伤和油污的大手里。
男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左手向海中目标方向猛地一挥，同时松开牵引绳的搭扣，低沉短促地喝令：“Fass！（德文：抓住/衔回）”
命令如同出膛的子弹！
那名叫“海风”的大狗，如同一道贴地疾驰的褐色闪电，瞬间从防波堤上激射而出！它粗壮的西肢在嶙峋的礁石上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精准的落点，几个起落便跃入海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没有一丝犹豫，它强壮的身体破开翻涌的浪头，以一种近乎笔首的路线，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朝着棉花糖沉浮的位置猛扎过去！
海水的阻力似乎对它毫无影响。它铁锈色的头颅在浪花中时隐时现，每一次浮起都更接近目标。
岸上的人都惊呆了。林薇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忘记了呼吸。她看到海风矫健地游到棉花糖身后，避开它慌乱扑腾的爪子，精准地一口叼住了棉花糖后颈那块相对厚实的皮毛——那是犬科动物母兽叼幼崽的部位。
棉花糖的挣扎瞬间减弱，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本能的安抚。
海风没有丝毫停顿，巨大的头颅高昂出水面，确保棉花糖的口鼻也在水面之上。它强有力的西肢开始划水，以一种稳定而高效的侧泳姿态，拖着比它体型小不了多少的萨摩耶，朝着岸边奋力回游。海浪拍打着它残缺的左耳，海水灌入它的口鼻，但它琥珀色的眼睛锐利如初，死死盯着岸边的方向。
男人己经跳下渔船，大步涉入浅水区。海水很快浸透了他卷起的裤管。他紧盯着海中的海风，双手在身侧微微张开，像一张随时准备接应的网。
终于，海风拖着湿漉漉、几乎失去意识的棉花糖，冲到了男人脚边。它松开嘴，棉花糖软软地瘫倒在及膝深的海水里，雪白的毛发紧贴在身上，显露出瘦弱的骨架，双目紧闭，口鼻处溢出淡粉色的泡沫。
“棉花糖！”林薇踉跄着扑过来，高跟鞋早就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昂贵的裙子下摆浸在浑浊的海水里。
男人看都没看她，动作快得惊人。他单膝跪地，将棉花糖侧放，一手捏住它的嘴巴，另一只粗粝的手指迅速探进它的喉咙清理可能堵塞的异物和水草。随即，他双手交叠，用掌根有力而规律地按压棉花糖湿透的侧胸。
一下，两下，三下……
林薇跪在旁边，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海水和防晒霜，狼狈不堪。她只能徒劳地看着男人那双布满油污和旧伤、此刻却沉稳如山的手，在棉花糖小小的胸膛上按压，每一次下压都像压在她自己的心脏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海浪单调的冲刷声和男人沉稳的计数。
“咳……呜……”十几下按压后，棉花糖猛地抽搐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淡粉色的海水混合着黏液从口鼻中喷出。它虚弱地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发出微弱的呻吟。
男人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他立刻停下按压，将棉花糖轻轻翻转成俯卧姿势，头略低于身体，方便它继续排出肺里的海水。他粗糙的大手安抚性地、极其短暂地在棉花糖湿透冰冷的头顶按了一下，动作甚至称得上笨拙的温柔。
海风安静地蹲坐在主人身边，浑身湿透，深色的皮毛紧贴着精壮的肌肉，水珠顺着它残缺的耳朵和下巴不断滴落。它微微喘息着，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涌过来的人群，喉咙里依旧发出低低的、威慑性的“呜呜”声，将虚弱的棉花糖和它的主人护在身后。
林薇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棉花糖。海风立刻转过头，喉咙里的呜咽声陡然加重，残缺的耳朵警惕地竖起，充满警告意味地瞪视着她。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守护和排外。
男人抬手，轻轻按在海风湿漉漉的头顶，低沉地吐出一个词：“Platz。（德文：卧下）”
海风立刻收敛了凶悍，顺从地俯下前半身，卧倒在主人脚边湿冷的沙地上，但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林薇和她身后那些拿着毛巾、矿泉水涌上来的助理和工作人员，像一道沉默而忠诚的屏障。
林薇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男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又看看他脚下那只如同从战火或灾难中走出的、带着一身伤痕却沉稳如山的巨犬，再看看自己怀里瑟瑟发抖、刚从鬼门关被拖回来的棉花糖，还有自己沾满沙砾和海水的昂贵裙摆。
阳光依旧炽烈，海风依旧腥咸。但眼前这个浑身油污、沉默寡言的男人和他那只残缺的狗，却像一把粗糙的锉刀，在她精心构筑的、流光溢彩的世界表面，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所有演练过的、属于“林薇小姐”的得体感谢词，此刻都显得无比苍白可笑。最终，她只是紧紧抱住怀中冰冷颤抖的棉花糖，感受着它微弱却真实的心跳，滚烫的泪水砸在它湿透的皮毛上，混合着海水，留下深色的印记。
不远处，防波堤下的阴影里，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悄无声息地聚集过来，幽绿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沙滩上的混乱。其中一只三花猫突然弓起背，剧烈地干呕起来，几块尚未完全消化的、颜色鲜艳得诡异的紫红色蜡丸碎屑，混着酸腐的黏液，被吐在肮脏潮湿的沙地上，很快被一只涌上来的小浪花卷走，消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