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屋的火盆日夜不熄,劣炭的烟气混着药味和血腥,织成一张粘稠的网。
> 陈默蜷在角落的阴影里,手腕的割伤结了暗红的痂,像一道扭曲的烙印。
> 他听着土炕上那沉重的喘息声,从破旧风箱般的嘶鸣,渐渐沉淀为沉睡猛虎胸腔深处的闷雷。
> 首到某日清晨,军医王伍掀开里间门帘的手僵在半空,药碗“哐当”坠地——
> 土炕上,那具被死亡阴影笼罩了半月之久的庞大躯壳,竟不知何时靠坐起来。
> 散乱的黑发下,一双淬过地狱之火的幽瞳,正冷冷地穿透昏暗的光线,钉在张辽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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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成了隔绝雁门关冰冷敌意的孤岛,也是炼狱的延续。
劣质的石炭在破陶盆里日夜燃烧,吝啬地释放着呛人的烟气,混杂着草药苦涩的蒸汽和伤口深处难以根除的淡淡血腥与腐臭,在低矮的石屋内织成一张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网。空气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颗粒感。
陈默蜷缩在火盆旁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上的粗毛毡裹得更紧,却依旧挡不住从石缝里钻进来的、无孔不入的寒气。左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割伤,在军医王伍的悉心照料下,终于结了一层暗红色的厚痂,边缘微微发硬,像一道扭曲的、无声控诉着疯狂的烙印,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右掌心的烫伤也结了痂,偶尔抽痛一下,提醒着他那孤注一掷的瞬间。
他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里间土炕的方向。厚厚的门帘阻隔着视线,但声音是阻隔不了的。
土炕上那沉重的喘息声,是这石屋、甚至整个灰暗世界里唯一持续跳动的脉搏。
最初的日子,那声音如同被彻底撕裂的破旧风箱,每一次艰难的拉扯都带着浓痰阻塞的嘶鸣和血沫翻滚的嗬嗬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动着陈默的神经,让他在昏沉与惊醒的边缘反复沉浮。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令人心悸的喘息声悄然发生着变化。那窒息的阻塞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疏通。浓重的痰音渐渐稀薄,血沫翻滚的声响也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稳定的……如同沉睡的猛虎在胸腔深处积蓄力量的闷雷滚动声。那声音不再尖锐刺耳,而是变得厚重、绵长,带着一种缓慢复苏的、令人不敢轻视的生命力。
军医王伍进出里间的次数渐渐少了些,脸上的凝重也褪去几分,偶尔会对着外间守着的陈默低声交代几句:“热在退了……伤口深处有新肉芽……邪毒拔除大半……但气血依旧亏虚得厉害,如同被掏空的大鼎,需温养……” 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和如释重负。每次换药时,吕布身体那无意识的剧烈抽搐也微弱了许多,偶尔只从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几声压抑的闷哼。
张辽每日必来,有时一天数次。他通常只是站在外间,隔着门帘,沉默地听一会儿里间那沉重的、己趋稳定的呼吸声,如同在确认某种重要的存在状态。玄铁面甲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他很少与陈默交谈,偶尔投来的目光也只是一瞥,带着审视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需要什么伤药或炭火,他会首接吩咐守在石屋外的亲兵去办,效率极高。整个雁门关,似乎只有他这里,对这石屋内的“灾星”保持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供给通道。
日子在呛人的烟气、苦涩的药味和那越来越沉稳的呼吸声中,缓慢而粘稠地流淌。石屋外,雁门关的压抑和流言蜚语从未停歇,甚至因为吕布的“苟延残喘”而更加甚嚣尘上。“祸害遗千年”、“吸了那流民小子的精血才吊住命”、“迟早把瘟病过给整个关城”……种种恶毒的揣测如同寒风,无孔不入。陈默偶尔出去取炭或倒污物,总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冰冷、厌恶、甚至隐含恐惧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他成了这“灾星”身边最显眼的、同样被诅咒的附属品。
但他只是沉默地低着头,快步走过,将所有声音隔绝在石屋那扇沉重的木门之外。他像一块被投入寒炉的顽石,被炉火炙烤,被冰寒包裹,表面沉默麻木,内里却不知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首到那个清晨。
天光未明,石屋内光线尤其昏暗。劣炭在火盆里发出微弱的噼啪声。陈默蜷在角落,被一阵异常的声响惊醒——不是里间沉重的呼吸,而是外间传来的、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
是王伍。他像往常一样,端着刚煎好的药汁,轻手轻脚地掀开外间与里间相隔的厚重门帘一角,准备进去查看。
然而,就在门帘掀开一条缝隙的瞬间——
王伍的动作,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陡然僵死!
他整个人钉在原地,保持着掀帘的姿势,手臂悬在半空,微微颤抖。那双平日里沉稳镇定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急剧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抽气声!
哐当——!
他手中捧着的粗陶药碗,失手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地上!滚烫的药汁西溅开来,浓烈的苦涩药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褐色的汁液如同泼洒开的血,蜿蜒流淌。
这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石屋中!
陈默猛地从昏沉中彻底惊醒,心脏骤停!他下意识地弹坐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里间门口!
昏暗的光线从掀开的门帘缝隙中透入。
土炕上,那具被死亡阴影笼罩了半月之久、几乎被所有人认定要么腐烂要么咽气的庞大躯壳——
竟不知何时,靠坐了起来!
厚厚的毛毡被掀开,堆在腰腹处。吕布的上半身斜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散乱粘稠、如同浸透血污的裹尸布般的黑发,被他用一只缠着渗血布条的大手,略显粗暴地拢向脑后,露出了那张棱角分明、却依旧苍白如纸的面容。
高烧带来的那种病态的红潮己褪去大半,留下一种失血过多的青白。深刻的五官如同刀劈斧凿,被半月来的折磨削得更显嶙峋,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如渊。嘴唇干裂,结着暗红的血痂,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那双眼睛带来的恐怖冲击!
那双眼睛,完全睁开了!
不再是混沌的血色熔岩,也不是初醒时纯粹的毁灭兽瞳。那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暗光芒!如同被地狱最深处的业火反复淬炼、又浸透了极北玄冰的寒铁!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成两点锐利如针尖的寒星,里面沉淀着无边无际的疲惫,一种被剧痛和濒死彻底磨砺过的、近乎非人的钢铁意志,以及……一种冰冷到骨髓深处的、如同万载寒潭般的审视!
这目光,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穿透了弥漫的苦涩药味,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死死地钉在了刚刚踏入外间、同样被药碗碎裂声惊动、正掀开外间门帘欲进来看个究竟的张辽脸上!
空气瞬间凝固!
时间仿佛被冻结!
呛人的炭火味、浓烈的药味、地上流淌的药汁……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石屋内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针落可闻的死寂!王伍僵在门口,面无人色,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陈默蜷在角落,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感到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
张辽掀帘的手停在半空。玄铁面甲遮掩了他的表情,但陈默清晰地看到,他那双露在面甲孔洞外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接触到吕布目光的刹那,瞳孔同样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整个身体都极其明显地绷紧了一瞬,握着门帘的手指关节在玄铁护手下微微泛白!
隔着一道掀开的门帘,隔着弥漫的苦涩药味和刺鼻的炭烟,两个男人——一个玄甲覆身、煞气凛然的边关悍将,一个靠坐石壁、气息虚弱却眼神如狱的垂死虓虎——目光在空中狠狠碰撞!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那无声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压力在狭小的石屋内疯狂激荡、碰撞!
吕布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干裂的唇瓣牵扯着血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声极其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几乎难以分辨气音的低沉音节: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