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利亚之墙,希干希纳区。
曾经的繁华早己被藤蔓与荒草吞噬,残破的房屋如同巨兽的骸骨,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瓮城那巨大的、如同被生生掰断了一根栅栏的城墙缺口,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诉说着五年前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灾难。
莱纳、贝尔托特、尤弥尔,带着那尊沉重的水晶,逃到了这里,在靠近城墙缺口的高处点起了一小堆篝火搭建起了简易的帐篷。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们疲惫而沉重的脸。他们找了些勉强能入口的野果和干粮,围坐在火堆旁,空气却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行动成功了。他们这些核心人物,包括至关重要的阿尼都逃出来了。这本该是值得庆贺的胜利。
然而,没有人感到喜悦。只有死一般的沉默和沉甸甸的负罪感。
那个为了他们的计划背叛一切、付出一切的人——东方明晓,永远留在了墙内那片燃烧的森林。在他们看来,明晓策划了那些足以让墙内世界天翻地覆的阴谋,手上沾满了调查兵团的血,甚至最后还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掩护”他们逃脱……即使他们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也不难想象他的结局。那份痛楚,如同烙印,深深烙在每个人的心头。
尤弥尔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像讽刺又像叹息:“啧……那个疯子……明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成那样,最后还……”她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不过,也真够狠的,对自己,对别人……都够狠。可惜了。”她的评价里混杂着对明晓能力的感叹和对这疯狂结局的遗憾。
她话锋一转,目光投向火光摇曳中莱纳和贝尔托特更加阴郁的脸:“喂,接下来呢?你们打算怎么办?回‘家’?”
贝尔托特没有回答。他每隔几分钟,就机械地抬起手,用一块石头在那冰冷坚硬的水晶表面,敲出一段特定的、节奏清晰的叩击声。嗒-嗒嗒-嗒-嗒……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告诉里面的阿尼:外面安全了,解除硬质化吧。
然而,水晶毫无反应,只有篝火的光芒在其光滑的表面上流淌。阿尼似乎还在沉睡。
莱纳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疲惫、痛苦、遗憾和迷茫都呼出来。
他盯着跳跃的火焰,眼神空洞,半晌才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道:“回家吧。……我们回家。”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身份暴露了,任务……也彻底失败了。继续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说服其他人。“带着西个巨人之力回去……虽然没能完成始祖的任务,但……也勉强能交代了。就这样吧……都结束了。”
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只留下无尽的疲惫。“就这样……也挺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就在这时——
“咔…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如同冰面在压力下绽开第一道纹路,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尊水晶上!
只见光滑的水晶表面,以贝尔托特刚才敲击的位置为中心,猛地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一种半透明的、粘稠的液体从裂缝中汩汩渗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光泽。裂痕迅速扩大,覆盖了整个水晶!
“嘭!”
一声闷响,水晶彻底崩碎,化作一地晶莹剔透的碎块!
一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从碎块堆中坐起!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阿尼·利昂纳德捂着腹部——那里赫然有一个碗口大小、前后贯穿的恐怖伤口,边缘的组织还在微微蠕动,冒着丝丝缕缕的白色蒸汽,正在艰难地再生。她脸色苍白如纸,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碧蓝色的眼眸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蒙上一层水雾。
“阿尼!”贝尔托特大喜过望,第一个扑过去,和同样反应过来的莱纳一起,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身上的水晶碎块,将她从冰冷的结晶堆里搀扶出来。
贝尔托特手忙脚乱地拿来事先准备好的、混了蜂蜜的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阿尼唇边:“喝点水,快,补充体力!”
阿尼没有拒绝,接过水囊,仰头猛灌了好几大口。温热的糖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和力量。她急促地喘息着,腹部的伤口在蒸汽的缭绕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修复、愈合。
她碧蓝的眼眸迅速恢复了锐利,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荒凉的希干希纳区废墟,熟悉的城墙缺口,跳跃的篝火,以及围在身边的莱纳、贝尔托特、尤弥尔……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一遍,两遍……
没有!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那个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笑意、眼神却比谁都深沉的家伙!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压过了伤口的灼痛和再生的麻痒。
她猛地抓住莱纳的手臂,力气大得让莱纳都感到疼痛,声音因为急切和一丝恐惧而微微发颤:“明晓呢? 他在哪?!” 这是她重获自由后说的第一句话。
莱纳和贝尔托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两人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眼神躲闪,不敢首视阿尼那双充满了希冀和越来越浓烈的不安的眼睛。
“他……他没事!”莱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巴巴的,带着明显的慌乱,“真的!他很好!就是……就是暂时不在这里!对,他有点别的事情要处理!你先休息,好好恢复……” 他语无伦次,试图用谎言搪塞过去。
贝尔托特也连忙结结巴巴地附和,声音都在发抖:“对…对对!莱纳说得对!他…他去找吃的了!现在不在这里!很快就回来!你别担心!” 他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自己的裤子,指关节都攥得发白。
然而,他们拙劣的表演、心虚的表情、无法掩饰的紧张情绪,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刺穿了阿尼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一股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甩开莱纳的手,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贝尔托特,声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和濒临爆发的尖锐:“贝尔托特!”她死死盯着他躲闪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要骗我! 看着我!跟我说实话!明晓……他到底怎么了?!他到底去哪了?!!”
贝尔托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尼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她猛地转向莱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绝望的嘶吼:“喂!莱纳·布朗!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要把他一起带回去的!他人呢?!说话啊!他在哪里?!!”
莱纳被她眼中的疯狂和痛苦刺痛,那强撑的假笑瞬间崩溃。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神慌乱而痛苦,声音也失去了控制,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尖利:“他他他……他回墙内去了!没事的!没关系的!阿尼,你不要难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选的!他那么聪明!那么能干!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他反复强调着,像是在说服阿尼,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摇摇欲坠的理智。
阿尼沉默了。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那双碧蓝的眼眸里,最后一点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和死寂,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她静静地坐下,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冰雕,只有腹部的伤口还在无声地冒着蒸汽。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阿尼默默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只是转过身,拖着刚刚愈合、还有些虚弱的身体,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着墙内——那吞噬了明晓的、黑暗的方向走去。
“阿尼!”莱纳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猛地跳起来,冲到她面前拦住去路,“你想干什么?!你要去哪?!”
阿尼停下脚步,缓缓地抬起头。月光下,她的脸冰冷得没有一丝表情,那双空洞的碧蓝眼眸转向莱纳,目光如同极地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只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
“我要去救他。”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凌,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你疯了吗?!”莱纳的情绪也彻底爆发了,他抓住阿尼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唤醒她的“理智”,“我们破了墙!杀了那么多人!我的样子己经暴露了!整个墙内世界都在通缉我们!你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是送死!你明不明白?!”
“我不在乎!”阿尼猛地挣脱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嘶吼,压抑了许久的痛苦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我不在乎!我要见他!我要找到他!我要把他带回来!”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在月光下闪着冰冷的光,“哪怕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体抢回来!”
“你清醒一点!阿尼!”莱纳也红了眼睛,“面对现实吧!明晓己经死了!他死了!你现在进去除了给他陪葬,还能有什么?!还能有什么?!你告诉我啊!!”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痛苦和愤怒而扭曲。
阿尼没有理他自顾自的向前。
莱纳面容扭曲,强有力的手臂从身后死死箍住阿尼的脖子和肩膀,将她用力向后拖拽、压制。阿尼奋力挣扎,指甲在莱纳手臂上抓出血痕,两人摔倒在地激烈地扭打在一起。
“放开我!莱纳!放开!!”阿尼的嘶喊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这一幕,与五年前他们刚刚登上这座岛屿,在森林中爆发争执、莱纳强行压制失控的阿尼时,何其相似!历史的阴影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贝尔托特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熟悉而残酷的一幕,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巨大的痛苦撕扯着他的心。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了。一个无论怎么选,都注定让他和阿尼都痛彻心扉的选择。
阿尼在莱纳的压制下艰难地扭过头,泪水模糊的视线看向呆立一旁的贝尔托特,那只没有被完全压制住的手朝他伸去,声音破碎而绝望,带着最后一丝恳求:“贝尔托特……帮帮我……求求你……”
贝尔托特的心,在那一刻被彻底碾碎了。他看着阿尼眼中那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希冀,那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最后的求救。然而,他更清楚莱纳是对的。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不能让阿尼去送死!
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闭上眼,泪水汹涌而下,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带着无尽的痛苦和决绝:“阿尼……莱纳……莱纳是对的……对不起……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如同宣判。他知道,他选择了“理智”,选择了“保护”阿尼的生命,但也亲手扼杀了她最后的希望。他选择了让阿尼恨他一辈子,也让自己永远背负这份无法释怀的痛。
阿尼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眼中的那点希冀之光,在贝尔托特说出“对不起”的瞬间,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比之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和……被彻底背叛的绝望。
下一秒,一股决绝的、毁灭性的力量在她体内爆发!
她毫不犹豫地抬起那只没有被完全压制的手,中指上那枚冰冷的戒指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寒光!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她纤细的指尖!
“噗嗤!”
鲜血涌出!
“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了无尽悲愤与绝望的咆哮撕裂了希干希纳区的夜空!刺目的金色雷霆轰然炸裂!
强大的冲击波瞬间将压制着她的莱纳狠狠炸飞出去!他惨叫着翻滚出去,身上冒着烟,半边身体瞬间被炸得焦黑一片,重重地撞在地上留下了一片刺目的血路,生死不知!
贝尔托特被强烈的气浪掀翻在地,他呆滞地抬起头,只看到巨大的、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女巨人,在蒸腾的雷光与烟尘中显现!那双巨大的碧蓝眼眸,此刻燃烧着熊熊的、不顾一切的火焰,死死地锁定了墙内的方向!
女巨人甚至没有看地上的同伴一眼,巨大的身躯带着摧毁一切的决绝,猛地一跃而起,如同陨石般轰然砸落在了玛利亚之墙内壁的土地上!碎石飞溅,烟尘弥漫!
紧接着,它迈开巨大的步伐,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踏碎大地,震起烟尘,朝着那深沉的、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墙内方向,开始了不顾一切的狂奔!那庞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一往无前的悲壮,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只留下被炸得面目全非、躺在地生死不明的莱纳,以及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眼神呆滞地望着女巨人消失方向的贝尔托特。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贝尔托特失神地喃喃自语,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将他彻底淹没。阿尼的决绝离去,莱纳的重伤垂危,明晓的“死亡”……一切都乱了套。
“啧……真是个疯婆娘!” 被气浪掀飞到远处的尤弥尔,灰头土脸地走了回来,看着女巨人消失的方向,骂了一句。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到失魂落魄的贝尔托特身边,踢了踢地上的碎石,语气带着点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喂!别在这儿发呆了!你想让她一个人进去送死吗?还是想让莱纳在这里流血等死?”
尤弥尔的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贝尔托特混沌的思维。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尤弥尔。
“带上莱纳,我们跟上去!”尤弥尔指向重伤昏迷的莱纳,语气不容置疑,“那个疯婆娘需要帮手!你难道真想看着她被调查兵团或者宪兵团围殴至死?还是说……你想让她一个人面对那个叫利威尔的怪物?”
贝尔托特浑身一震。利威尔兵长……那个如同恶魔般的存在!阿尼一个人……绝对不行!
尤弥尔的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也点燃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不顾一切的冲动。保护阿尼!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责任和痛苦!
“对……对!尤弥尔!你说得对!”贝尔托特猛地擦掉眼泪,眼神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向重伤的莱纳。“我们走!我们去找她!”
他费力地将莱纳沉重的身躯背到自己背上,尤弥尔在旁边帮忙搀扶。两人互相支撑着,背着昏迷的莱纳,再一次!朝着女巨人消失的方向——那堵象征着绝望和未知的高墙,艰难而决绝地追了上去。
月光冰冷地洒在希干希纳区的废墟上,篝火早己熄灭,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斑驳的血迹。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但一切,又似乎都因为那个不顾一切的狂奔身影,而被彻底改变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