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书薄薄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硌在陈默贴身的衣袋里,也硌在他心上。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每月需给付父母的赡养钱粮数目,比陈父狮子大开口的翻倍要求少了一大截,却依旧是从这个捉襟见肘的小家里硬生生剜出去的一块肉。
村支书老张头的话犹在耳边,带着点语重心长,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警告:“默娃子,按规矩来,该尽的孝道跑不了。但也得量力,别把自己一家子逼上绝路。这调解书,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你爹娘那儿…唉,多担待吧。”
担待?陈默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他看着院子里那片狼藉——被砸烂的缝纫机残骸还没清理,灶房里飘出的米粥味稀薄得几乎没有米香。林秀云抱着小阳,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低头专注地缝补着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手指被粗硬的布料磨得通红。安安在她脚边,安静地玩着一个用草茎编的小蚂蚱,那是陈默昨天随手给她做的。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仿佛刻进骨子里的贫穷和小心翼翼。
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了!靠林秀云替人缝补那点零碎,靠他自己偷偷摸摸做点果酱换粮,永远只能挣扎在温饱线上,永远会被那对吸血的父母拿捏!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撬动这绝望现实的支点。
机会,像一阵裹着尘土的风,猝不及防地吹进了这个死水般的村子。
村口老槐树上新贴的告示前,围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像一群兴奋的苍蝇。陈默挤进去,目光扫过那几张崭新的红纸黑字,心脏猛地一跳!
“关于公开招标承包原公社粮站闲置西仓房的通知”
“为贯彻落实中央关于搞活社队企业、发展农村商品经济的精神……经研究决定,对位于本村东头的原公社粮站闲置西仓房(面积约XXX平米)进行公开招标承包……承包者可在政策允许范围内,自主经营农副产品加工、小型手工业、仓储等……承包期三年……投标保证金:人民币伍拾元整……”
粮站西仓房!那个地方陈默有印象,砖瓦结构,虽然老旧,但地方够大,够结实!比他那个挤在自家后屋、烟熏火燎的小作坊,强了何止百倍!如果能拿下那里……他脑海中瞬间勾勒出清晰的画面:宽敞明亮的操作间,一排排整齐的陶罐,成筐收购来的新鲜山果,更精细的熬煮设备,甚至……贴上标签、卖到更远的供销社、甚至县城去!小作坊的瓶瓶罐罐,终究只是小打小闹。只有拿下粮站这样的大地方,才能真正扩大生产,继续把“陈记”果酱的名头打出去!
一股久违的、混合着野心和希望的灼热感,猛地冲上陈默的头顶。但下一秒,那告示末尾“投标保证金:人民币伍拾元整”几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五十块!他之前是能拿得出来,但先付款了玻璃厂的钱,给了收果的钱,现在只有一仓库果还没做成酱与果干。
在这个鸡蛋五分钱一个、猪肉七八毛一斤的年代,五十块,对一个刚刚被父母洗劫、连缝纫机都被砸烂的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他口袋里,除了刚领到的、必须马上给父母的赡养钱和买点糙米的口粮钱,剩下的连五块都凑不齐。人脉?他一个顶着“接盘侠”、“窝囊废”名头的外来灵魂,在村里有什么人脉可言?谁会借钱给他这个“不安分”的、想“瞎折腾”的穷小子?
陈默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机遇就在眼前,却隔着一条名为“金钱”和“人脉”的深深鸿沟。他盯着那张告示,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在上面烧出两个洞。不行!绝不能放弃!他必须想办法!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你…你真要去?”林秀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中满是恐惧和担忧。五十块,像一座山压在她心头。
陈默沉默了一下,看着女儿哭红的小脸和妻子眼中深不见底的忧虑,最终只是低低地、无比坚定地说了一个字:“想。”
这个“想”字,包含了太多的不甘、渴望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破败的院子镀上了一层凄凉的金色。陈默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堆缝纫机的残骸,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五十块…去哪里弄五十块?把家里那点可怜的口粮卖了?杯水车薪。去借?谁会借给他?亲戚?原主那些亲戚,怕不是比陈父陈母好多少。村里人?孙二狗那副嘴脸就是答案。
正当他思绪如同乱麻,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一个矮胖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是邻居王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成的小布包,眼神警惕地西下张望了一下,才快步走到陈默跟前。
“默娃子…”王婶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紧张,她把那个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默手里,“拿着!”
陈默一愣,入手沉甸甸的。他下意识地打开布包一角,里面是卷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钱!大多是皱巴巴的块票和毛票,最大面值的是一张五块的,最底下似乎还有几张更旧的一元纸币。厚厚一沓,散发着陈旧的油墨和汗味。
“王婶!这…这我不能要!”陈默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退回去。他知道王婶家也不宽裕,男人身体不好,下面还有两个半大孩子要吃饭。
“拿着!”王婶急了,一把按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急切和不容置疑的恳求,“别声张!秀云坐月子那会儿,连口稠粥都喝不上,我看着心疼…你们小两口,是踏实过日子的,跟那些嚼舌根的不一样!这钱,是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体己,三十八块五毛七分…我知道不够五十,你先拿着!婶子信你!那果酱,好吃!比供销社卖的糖水罐头实在!你拿去,去争!争那个仓库!争条活路出来!别让秀云和孩子…再遭罪了!”她说着,眼圈也红了,用力拍了拍陈默的手背,又警惕地看了一眼院门方向,“快收好!别让你爹娘看见!”说完,不等陈默再拒绝,转身就急匆匆地走了,矮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陈默握着手里那个沉甸甸、带着王婶体温和汗渍的布包,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又滚烫得让他几乎落下泪来。三十八块五毛七分!这哪里是钱?这是一个善良妇人压箱底的信任,是绝境中伸出的一双布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手!
还差十一块多!但这点差距,在王婶这份沉甸甸的信任面前,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绝望了。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布包,贴肉藏好,仿佛藏着最珍贵的火种。
夜色渐浓,陈默独自一人走出家门,朝着村东头粮站的方向走去。他需要实地去看看,丈量,规划,把那份渺茫的希望,尽可能地落到实处。
粮站高大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寂。西仓房孤零零地矗立着,墙皮斑驳,窗户破损,透着一股荒凉。但陈默的眼睛却在黑暗中发亮,他绕着仓库走,手指抚过粗糙的砖墙,脑海里飞快地计算着:这里可以砌灶,那里可以摆放清洗池,靠窗光线好可以当包装区…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规划着未来时,一种被窥视的冰冷感觉,毫无征兆地沿着脊椎爬了上来!他猛地回头!
粮站围墙外那片浓密的、半枯的芦苇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窸窣声,随即迅速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快得像一道幻觉。但那绝不是野猫野狗!陈默的心骤然缩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首,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又是那种感觉!李癞子?还是赵家派来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