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在陈默的脸上、身上,冲刷着凝固的血污,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让他混沌疲惫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不堪的村路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泥浆,湿透的粗布裤腿紧紧贴在腿上,沉重得像绑了沙袋。
目标明确: 赤脚医生李老栓家,在村子另一头。那是眼下唯一可能弄到救命药的地方。
想好目标,看了看天空,说声:“这个扯蛋的世界,有一定在八零年赚大钱”。匆匆忙忙冒着微微小雨。
雨幕中的陈家沟,破败的土屋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座座灰色的墓碑。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探出脑袋张望。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时,无一例外地凝固了。
陈默此刻的样子确实骇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脸上混合着雨水和干涸发黑的血迹,身上的粗布褂子被血水、雨水和泥浆染得看不出原色,整个人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亡命徒般的狼狈与凶狠。
“看!那不是陈哑巴吗?他这是……刚从哪爬出来?”
“一身血!晦气死了!离他远点!”
“听说他那个‘破鞋’婆娘生了?就昨晚上那鬼天气?啧啧,命可真硬!”
“硬什么硬?你看他那鬼样子,怕不是要办丧事喽!”
“呸!接盘侠,活该!捡个破鞋还当宝,报应!”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针,穿透雨幕,清晰地钻进陈默的耳朵。那些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嫌恶,有猎奇的兴奋,有麻木的冷漠,唯独没有一丝同情。每一句“接盘侠”、“破鞋”、“活该”,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早己被现实碾得麻木的心上。
屈辱! 深入骨髓的屈辱!
陈默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他强迫自己挺首腰背,无视那些指点和恶语,将所有的愤怒和憋屈都转化为脚下更快的步伐。他现在没时间、也没资格跟这些人理论!每一分每一秒,林秀云的生命都在流逝,安安需要食物!
他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在泥泞和流言中穿行,终于来到了村西头李老栓家那扇相对体面的木门前。李老栓是村里唯一的“医生”,据说年轻时在县卫生所培训过几个月,家里常备着一些最基础的药品,是村里人头疼脑热时唯一的指望——当然,诊费和药费从不便宜。
陈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用力拍响了门板。
“李叔!李叔!开开门!救命啊!”
门内传来一阵拖拉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李老栓那张干瘦、布满褶子的脸露了出来,他穿着半旧的蓝色涤卡干部服,鼻梁上架着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看到门外如同血人般的陈默,他明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关门。
“李叔!别关!” 陈默眼疾手快,用身体抵住门缝,声音嘶哑急促,“是秀云!林秀云!她昨晚上生了,大出血!现在人快不行了!求您给点药!止血的!消炎的!求您了!”
李老栓皱着眉,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上下打量着陈默,又警惕地看了看他身后泥泞的路上探头探脑的几个村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和避讳。
“林秀云?” 李老栓的嗓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她那个身子……生娃?还大出血?啧,造孽哦。” 他摇摇头,丝毫没有开门让陈默进去的意思,反而压低了声音,“陈默啊,不是叔不帮你。你也知道,她……她那名声……还有那孩子……来路不明的。这血光之灾,晦气得很!我这屋小,供着药王爷呢,沾了这晦气,以后还怎么给乡亲们看病?”
“晦气?” 陈默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脑门,他强压着,声音都在发抖,“李叔!那是一条命!两条命!孩子才刚生下来!您行行好,卖我点药就行!我……我给您钱!”
他慌忙伸手去摸口袋,才绝望地想起,原主口袋里比脸还干净!他唯一能想到的,是王婶给的那两个鸡蛋,其中一个蛋黄还在他怀里揣着……这能当药钱?
“钱?” 李老栓嗤笑一声,推了推眼镜,眼神更加鄙夷,“你有钱?你欠你娘的钱还清了吗?欠村头王老五的粮还了吗?就你这穷酸样,还买药?” 他顿了顿,像是施舍般说道:“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喏。”
他转身从门后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匣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两个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色的纸包,只有半个巴掌大,隔着门缝塞了出来。
安乃近(退热止痛)混开水口服,“这点磺胺粉,止血消炎的。回去给她撒伤口上,死马当活马医吧。” 李老栓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打发一只讨食的野狗,“算你便宜点,给五毛钱。”
五毛钱!
这几乎是当时一个壮劳力两三天的工分钱!而这点分量少得可怜、包装简陋的药粉,就是林秀云活命的希望?
陈默看着那包轻飘飘的药粉,再看看李老栓那张冷漠刻薄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冷,瞬间浸透了西肢百骸。他颤抖着手接过药粉,那粗糙的纸包如同烙铁般烫手。
“李叔……我……我现在没钱……” 陈默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前所未有的卑微,“您先赊给我!我陈默对天发誓,三天!就三天!我一定把钱还上!加倍还!”
“赊账?” 李老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拉下脸,“你拿什么还?就凭你倒腾那几个鸡蛋?还是凭你那个快咽气的婆娘和野种?滚!没钱就别来充大头!晦气!” 他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 陈默死死抵住门,血红的眼睛盯着李老栓,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爆发出来,“李老栓!你今天不赊药给我,秀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陈默对天发誓,做鬼也天天缠着你!让你这‘神医’再也开不了张!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看我敢不敢!”
这近乎诅咒的威胁,带着陈默浑身未干的血腥气和亡命徒般的眼神,让李老栓心里猛地一哆嗦。他横行村里多年,靠的就是那点医术和乡亲们的敬畏,最怕的就是这种不要命的愣头青,尤其还是刚见了血光的。
他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忌惮占了上风。他骂骂咧咧地又从门缝里塞出两个更小的、同样脏兮兮的纸包:“妈的!算老子倒霉!碰上你这丧门星!这包是云南白药粉,止血的!这包是安乃近,止疼退热的!一起算你八毛!三天!就三天!少一分钱,老子带人扒了你的破屋!滚!”
说完,他像避瘟神一样,“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还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陈默手里攥着三包冰冷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粉,站在冰冷的雨里,听着门内李老栓的咒骂,感受着西周村民更加肆无忌惮的指点和哄笑声。
“看!陈哑巴跪着求药呢!”
“李老栓都嫌他晦气!”
“八毛钱?把他卖了都不值吧?”
“接盘侠还想当孝子?呸!”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但他死死攥着那三包药粉,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这是救命的稻草!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低着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沿着泥泞的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泞和更冰冷的人心上。
刚走到离自家破屋不远的路口,一个尖锐刻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猛地炸响,像一道惊雷劈在陈默疲惫不堪的神经上:
“陈默!你个天杀的白眼狼!丧门星!你还有脸回来?!”
陈默抬头。
只见他的“便宜娘”——陈母,正叉着腰,如同一尊凶神恶煞的门神,堵在通往他家的小路上。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干瘦、眼神闪烁、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爹陈老实。陈母显然己经听说了消息,此刻她那张刻薄的脸上满是愤怒和贪婪,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扫把星!破鞋!生个赔钱货还要花钱买药?你怎么不让她们死了干净!啊?!” 陈母唾沫横飞,手指几乎戳到陈默的鼻子上,“钱呢?这个月的粮呢?你爹娘都快饿死了!你倒好,有钱给那破鞋买药?把钱交出来!把药给我!”
她说着,那双枯瘦如鹰爪般的手,就恶狠狠地朝着陈默手里紧紧攥着的药包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