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宗祠，百年老屋。空气凝滞如陈年棺木里的尸气，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头。高悬的“慎终追远”匾额被长明灯油烟熏得乌黑，像一只巨大、冷漠的眼睛，俯视着下方攒动的人头和一张张被贪婪、愚昧或恐惧扭曲的脸。祖宗牌位密密麻麻挤在神龛深处，沉默的阴影像无数只枯手，从幽冥里伸出来，扼住活人的咽喉。
陈默就站在这片阴影的中心。他左手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小阳。孩子似乎还未完全从砖窑的惊吓中恢复，又被祠堂里诡异的气氛和浓重的香火烟味刺激，小脸皱成一团，不安地在他臂弯里扭动，发出细弱猫叫般的呜咽。右手则牢牢牵着身边的安安。五岁的孩子小手冰凉，死死攥着陈默粗糙的手指，身体微微发抖，大眼睛里盛满了恐惧，看着周围一张张或冷漠或厌恶的脸，尤其是瘫坐在一旁、额头青紫、眼神空洞的奶奶。林秀云紧挨着他，脸色惨白如祠堂剥落的墙皮，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她一只手无意识地护着小腹——那里还有生产不久留下的隐痛，另一只手死死抓住陈默背后的衣料，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看着前方，眼神却空洞地穿过人群，投向祠堂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天空，砖窑里那惊魂一幕和此刻的压抑，几乎要将她压垮。
上首，几位须发皆白、穿着半旧长衫的族老端坐太师椅，个个面沉似水，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扫过陈默一家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审视。赵父，赵志强的爹，就坐在族老下首最显眼的位置，一身簇新但土气的“干部装”，与这祠堂的古旧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丧子之痛，只有一种猫戏老鼠般的得意和刻毒。他手里捏着一只燃着的旱烟杆，袅袅青烟盘旋而上，熏得他眯缝着眼，嘴角却向上扯着，形成一个扭曲的弧度——他儿子死了，但他要榨干陈默最后的价值，更要让他生不如死！
“陈默！”主位的老族长声音嘶哑，像钝刀刮过朽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用枯槁的手指敲了敲面前油亮的案几，“族中耆老商议己定。你告赵家小子志强，致邻里失和，宗族蒙羞，更引来公家查问，搅得西邻不安，祖宗地下亦难安宁！”他刻意加重了“查问”二字，暗示公安介入让整个宗族颜面无存。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刀子般刺向陈默怀里的孩子，又掠过林秀云苍白的脸，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你自家屋里，本就是个不清不楚的烂摊子！惹是生非，是为不孝！引祸入村，是为不义！念在你年轻气盛，又是陈家血脉，族里给你指条明路。”
老族长枯瘦的手指猛地一指陈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撤了那劳什子状子！赵家志强……人都死了，还想怎样？再把你那弄出来的、惹祸的根苗——那什么劳什子‘配方’，交出来，算作给赵家、给族里赔罪的补偿！此事，就此揭过！”
“揭过？”陈默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穿透祠堂嗡嗡的议论声。他抬起头，目光如电，首首射向老族长，没有愤怒的嘶吼，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反而淬炼出的冰冷平静。那平静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他赵志强买通人贩子，刀架在我儿子脖子上，只差一点！一点！我儿子就没了！这叫‘没真伤到’？他一次次欺辱我妻，散布流言，恨不得逼死我们一家，这叫‘罪不至死’？我凭本事、熬干心血弄出来的配方，能让大家伙过好日子的东西，凭什么交给这豺狼？！” 他的目光转向赵父，后者脸上的狞笑更深了。
“就凭你娘！”一声尖利到破音的哭嚎猛地炸开，撕裂了祠堂紧绷的空气。
人群像被劈开的潮水，骤然向两边分开。陈母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从人群后面踉跄着冲了出来。她额头的青紫未消，浑浊的老眼里是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洗脑的疯狂。她手指颤抖地指着陈默，声音因为用力过猛而嘶哑变形：“你这孽障！你要害死我们老陈家啊！你要害死全族啊！你不撤状子（虽然赵志强死了，但赵家还在），不交配方，赵家能放过我们？族里能容你？你这是要你爹娘的命啊！我……我生你养你，不如今天就死在你面前！让你背上忤逆不孝、逼死亲娘的万世骂名！”
话音未落，陈母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旁边两个试图拉扯她的本家妇女，像一颗绝望的炮弹，狠狠朝着祠堂那根粗大的、漆色斑驳的顶梁柱撞去！
“娘——！”林秀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下意识想扑过去，却被陈默铁箍般的臂膀死死拦住。他不能松手，怀里的孩子和身边的妻子都需要他。
“砰！”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上。
陈母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柱子下，额头瞬间青紫一片，渗出血丝（加重了旧伤）。她没有晕过去，只是瘫在那里，发出更加凄厉、如同夜枭般的嚎哭，双手拍打着冰冷的地面：“老天爷啊！睁开眼看看这忤逆不孝的东西啊！他这是要绝了陈家的根啊！不活了！让我死了算了……”
祠堂里顿时一片混乱。有人惊呼，有人上前搀扶，有人摇头叹息，更有人对着陈默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谴责——“看，把亲娘逼成这样，真是造孽啊！”
这混乱，成了最好的掩护。
一首冷眼旁观的赵父，眼中毒蛇般的寒光骤然一闪！他等的就是这一刻！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撞柱哭嚎的陈母吸引，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动作快得像一只扑食的豺狗，几步就窜到了祠堂一侧。那里，陈默为了准备后续的专利申请，也为了向族老证明其价值以获得一丝喘息，特意带来展示的一只旧藤箱，正孤零零地搁在角落！藤箱没有上锁！
“住手！”陈默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抱着孩子猛地转身，目眦欲裂。他瞬间明白了赵父的目标！
太迟了！
赵父脸上带着一种扭曲到极致的、大仇得报的快意狞笑，他看也不看藤箱里那些叠放整齐的文件，粗暴地一把抓起里面厚厚一沓用不同纸张仔细书写、绘制的配方、工艺流程图、关键参数记录、还有几张好不容易托关系弄来的早期实验效果照片……他看准祠堂中央那盆烧得正旺、用以“驱邪”兼照明的炭火盆，手臂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力量，狠狠地将陈默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倾注了全部希望和心血的核心技术资料，猛地投了进去！
“嗤啦——！”
纸张遇火，瞬间卷曲、焦黑，明亮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疯狂吞噬着那些凝聚着智慧与汗水的墨迹和线条。火光明灭，映照着赵父那张因狂喜和怨毒而彻底扭曲的脸，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火光也映着族老们惊愕、茫然或事不关己的冷漠脸庞。几张照片在火焰中卷曲，上面记录的实验成功瞬间化为乌有。
“烧！烧得好！烧了这祸根！”赵父嘶声狂笑，声音在祠堂的梁柱间回荡，“我看你还拿什么告！拿什么狂！穷鬼，就该认命！这就是你得罪赵家的下场！志强的命，就拿你这破方子陪葬！” 他特意提到了死去的儿子，将报复的意味赤裸裸地展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