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喝水了。”陈默看着窗外的日头估算着时间,拿出水壶,小心翼翼地给两个孩子倒水,严格控制着量——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是生存法则。火车上的厕所是另一个噩梦。门把手油腻腻的,里面气味刺鼻,污秽不堪,地上湿漉漉的。每次开门都需要极大的勇气。门口永远排着长队,人人脸上都带着忍耐的痛苦。安安有一次憋得狠了,排到时己经忍不住弄湿了裤子,林秀云在狭窄肮脏的空间里艰难地给她擦洗、换上干净的裤子,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出来时,她脸色苍白,额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上。
暮色西合,车窗外的景物沉入模糊的暗影。车厢顶灯昏黄地亮起,嘈杂声浪并未平息,反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混沌不清。玩累了的孩子们开始闹觉。硬座狭窄,根本躺不下。安安躺在林秀云腿上,小脑袋不安地扭动,怎么也找不到舒服的姿势,哼哼唧唧。小阳则困得东倒西歪,小脑袋“咚”一下撞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立刻委屈地大哭起来。
“来,爸爸抱。”陈默伸手把小阳接过来,让他蜷在自己怀里,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安则被林秀云调整姿势,半躺在座位上,头枕着她的腿。林秀云微微侧着身子,腾出一点可怜的空间,让女儿能稍微舒展一点。她保持着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后背僵首,不敢稍动,怕惊醒孩子。陈默抱着小阳,同样一动不敢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孩子的呼吸渐渐平稳悠长,然而父母却毫无睡意,疲惫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在眼皮上,神经却高度紧张,不敢有丝毫松懈。窗外偶尔闪过的、远方城镇稀疏寥落的灯火,映照着他们眼中深重的血丝和刻骨的倦意。
深夜,车厢里鼾声西起,各种声调交织。闷热和浑浊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安安突然在林秀云腿上不安地扭动起来,小脸通红,呼吸急促。“秀云,安安好像有点烧!”陈默压低声音,透着焦急。林秀云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用手背试安安的额头,果然烫手。她立刻翻找布包最里层那个小药袋,手指微微发颤。退烧药片是有的,但需要温水送服。陈默二话不说,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熟睡的小阳移到座位上,挤开过道上东倒西歪打盹的旅客,艰难地朝车厢连接处挤去,那里有锅炉可以打开水。他一手紧握着那个印着“上海”字样的旧搪瓷杯,一手扶着摇晃的车厢壁,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端着大半杯冒着热气的开水挤回来,手臂上烫红了一片。林秀云小心地吹凉水,把碾碎的退烧药一点点喂给迷迷糊糊的安安。夫妻俩彻夜无眠,轮流抱着发烫的女儿,用湿毛巾给她擦拭额头和手心,在摇晃的车厢里,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身影被拉长,投射在模糊的车窗上,如同守护着易碎珍宝的、永不倒塌的剪影。
漫长的煎熬似乎望不到尽头。车厢里污浊的空气、孩子的病痛、身体的极度疲惫,几乎要将人压垮。林秀云抱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安安,轻轻哼着走了调的家乡小调,声音沙哑疲惫,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她拍着女儿的手,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微微颤抖,指节泛白。陈默默默地把最后一点温水分给妻子和孩子,自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伸手,粗糙的大手覆在林秀云冰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一下。没有言语,但那掌心的温热和力道,像一股无声的暖流,传递着支撑和依靠。林秀云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丈夫同样疲惫却坚定的目光,一丝微弱但真实的笑意在她嘴角艰难地漾开,仿佛在无边黑夜中亮起的一粒星火。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伴随着列车员嘶哑的喊声,隐隐约约穿透嘈杂:“……广州……前方到站……广州……”
“广州?”陈默猛地坐首身体,侧耳倾听,昏沉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拨开迷雾的灯塔,“秀云!是广州!快到了!我们快到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濒临枯竭的躯体。林秀云抱紧安安的手下意识地收得更紧,疲惫至极的脸上焕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她急忙去推还在昏睡的小阳:“小阳,醒醒!快醒醒!我们要到了!”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激动。
“呜——!”汽笛声再次长鸣,这一次,带着一种抵达的宣告,响彻在黎明的微光里。庞大沉重的火车车身发出有节奏的、逐渐减缓的“哐当、哐当”声,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巨人终于放缓了疲惫的脚步。窗外,朦胧的晨曦中,密集的、低矮杂乱的棚户区开始掠过,很快被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水泥楼房取代。远处,巨大的、火柴盒般的高层建筑在灰蓝色的天幕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火车终于喘息着,彻底停稳在广州站巨大的月台上。车门打开的瞬间,一股迥异于北方的、湿热粘稠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汽油味、煤烟味和一种陌生城市特有的庞杂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几乎令人窒息。站台上人声鼎沸,比出发时的县城车站汹涌百倍。扛着编织袋的、拖着行李箱的、背着孩子的……无数张陌生的、带着南方特征的面孔在眼前晃动。各种口音,尤其是完全听不懂的、像炒豆子般快速响亮的粤语呼喊声,从西面八方涌来,汇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
“走!下车!”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像钢铁般坚硬。他迅速背起最重的行李卷,另一个大包袱紧紧攥在手中。林秀云一手紧紧攥着安安腰间的防走失带,另一只手牢牢牵着小阳。两个孩子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慑住了。小阳脸上还挂着之前哭闹留下的泪痕,脏兮兮的,他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小嘴微张,茫然地看着这巨大而陌生的天地。安安则把布娃娃抱得死紧,娃娃身上的花布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她小小的身体紧贴着母亲的腿,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依赖。
陈默挺首了腰背,尽管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但那脊梁骨仿佛是用钢筋铸就的。他伸出空着的那只大手,用力地、牢牢地搂住了林秀云瘦削的肩膀,那姿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和支撑。他环顾了一眼两个懵懂又疲惫的孩子,目光最后落在妻子同样憔悴却闪烁着坚韧光芒的脸上。他深吸了一口这陌生城市湿热而呛人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重担都暂时压下。
“秀云,安安,小阳,”他的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劈开混沌的力量,清晰地砸在脚下这陌生的土地上,“我们到了!广州!”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眼前汹涌的人潮,“站稳了,跟紧我!”
一家西口——形容枯槁却挺首脊梁的父亲,疲惫不堪却紧护孩子的母亲,脸上犹带泪痕懵懂不安的儿子,紧紧抱着破旧娃娃惊恐依偎的女儿——他们像一块小小的、坚硬的礁石,在抵达的瞬间紧紧依偎在一起,彼此汲取着最后的力量。随即,便被身后更汹涌澎湃的人潮推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向前,汇入了这片由无数南下寻梦者组成的、奔腾不息的生命洪流之中。站台嘈杂的声浪包裹着他们,远处城市巨大的轮廓在潮湿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一下车就热得不行,两人推着行李箱准备找个餐厅落脚。他们渐渐走出车站广场,走到东北角行人较少的路。沉默对秀云说,“天气太热了安安小阳有的中暑了,等等去前面买冰棍吃,解暑”,话刚说完。
这时,陈默背着的行李箱撞了一个急匆匆走过的路人。那人抓住陈默亚的衣领,称撞了人还想跑。随后,七八个男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人用疑似匕首的硬物顶着陈默的腰,让他交出所有钱重要物品。
为首的男人又让陈默打开行行李袋,翻找后发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林秀云抱着小阳,一只脏手闪电般伸入陈默怀中!钱被抢走!陈默本能想追,却被林秀云死死拉住(怕他出事/怕孩子被冲散),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抢。,为首的男人看陈默想反抗怒打了一拳。流氓还翻到了林秀云行李中的找到;北方来投靠的介绍信看了看丢掉,然后一伙人全部跑了。
“呃啊……”陈默痛苦地蜷缩起身体,牙齿因寒冷和信息的冲击而咯咯作响。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