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子藏在几条巷子更深处，一个被高墙围起来的院子，巨大的铁门半开着，露出里面几排低矮的、油腻发黑的厂房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切割的刺鼻气味。陈默在门口徘徊了几分钟，终于鼓起勇气，走向门口那间挂着“传达室”牌子的屋子。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手里的大搪瓷缸子冒着热气。陈默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脸上努力挤出最谦卑的笑容，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开口：“老师傅，您好……请问，厂里……还招工吗？”
老头慢悠悠地抬起眼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扫视着陈默。从他蓬乱油腻的头发，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破了的土布褂子，沾着泥点的破旧布鞋，一首看到他脸上那副因营养不良和长途跋涉而显得格外憔悴、土气的面容。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视。
“招工？”老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粤语腔，慢条斯理，却像冰碴子，“有户口本吗？广州本地的？还是哪个区的？”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没……没有本地户口。俺……我是外省来的……”
“外省？”老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介绍信呢？哪个公社、哪个单位开的？证明你身份、成分、无犯罪记录的那种？”
陈默的脸瞬间煞白。他哪有什么介绍信？原主那个懦夫，带着全家几乎是仓皇出逃，只想着离开那个伤心地，哪里顾得上这些？“没……没有介绍信……俺们老家……发大水，都冲没了……”他急中生智编了个理由，声音干涩发颤。
“呵，”老头冷笑一声，目光更加锐利，“没户口，没介绍信……那熟人呢？谁介绍你来的？认识我们厂里哪位领导？车间主任？还是劳资科的？”
陈默哑口无言，只能茫然地摇头。他在这个世界举目无亲，除了出租屋里那对可怜的母子。
“三无人员啊？”老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耐烦和鄙夷，他放下报纸，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面，发出砰砰的响声，“小伙子，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阿猫阿狗都能进来？我们这是国营厂！正规单位！招的都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你这样的‘盲流’，没身份没证明，谁敢用你？出了事谁负责？走走走！别在这里挡着门，影响生产！”他像驱赶苍蝇一样，厌烦地挥着手，眼神里是赤裸裸的驱逐。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陈默的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屈辱！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想反驳，想怒吼，想告诉这个老头自己懂的东西他八辈子都学不会！但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原主那深入骨髓的懦弱本能，像沉重的镣铐，死死拖住了他灵魂里想要爆发的冲动。他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狼狈地转身，逃离了那扇冰冷的铁门和背后更加冰冷的目光。身后似乎还隐隐传来老头鄙夷的嘟囔：“不知所谓！”
第二站：向阳百货商店。
与五金厂的粗粝肮脏不同，这里算是城中村边缘一个相对“体面”的存在。一栋两层的水泥小楼，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些搪瓷脸盆、暖水瓶、花布之类的日用品，虽然蒙着灰尘，但在这个环境里己算得上“琳琅满目”。穿着统一蓝色工作服的女售货员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表情淡漠，偶尔懒洋洋地应付一下顾客。
陈默在门口徘徊了许久，看着进进出出、穿着相对整洁一些的顾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破旧行头，内心挣扎。最终，对“体面工作”的渴望和对林秀云、孩子们的愧疚压倒了一切。他用力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尽管效果甚微），鼓起残存的勇气走了进去。
店里光线昏暗，空气里飘散着布匹的粉尘味和劣质糖果的甜腻气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穿着塑料凉鞋、看起来像是本地居民的顾客，径首走向一个看起来年纪稍大、面相还算和善的中年女售货员所在的柜台——那里卖的是文具纸张。
“同志，您好……”陈默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请问……店里还招人吗？售货员……或者，库房搬货的也行……”
女售货员正低头织着毛线，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两根竹针灵巧地上下翻飞。“招人？”她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本地人特有的慵懒腔调，“有指标吗？谁让你来的？”
又是这一套！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没……没指标。我自己……想问问……”
女售货员终于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陈默全身。那目光里没有五金厂老头的鄙夷，却是一种更彻底的、仿佛看着空气般的漠然。她撇了撇嘴，嘴角向下耷拉：“户口呢？广州的？”
陈默摇头。
“介绍信？单位证明？”
陈默再次艰难地摇头。
女售货员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从鼻腔深处挤出来的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什么都没有，跑来问招工？”她重新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毛线活，声音冷淡得像冰，“我们这里只招有本地户口、有街道介绍信的待业青年。你这样的，不行。”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陈默站在那里，像个突兀的、碍眼的摆设。周围的顾客偶尔投来好奇或同样漠然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展览。那无形的、名为“身份”的墙，比水泥砖块砌成的墙更冰冷，更坚硬，将他死死地隔绝在外。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再次恳求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默默地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柜台，逃离了这片带着冷漠“体面”的空气。身后，只有竹针碰撞的轻微咔哒声，像是对他无声的嘲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