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陈家沟泥泞的小路染成一片昏黄。陈默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饥饿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胃。怀里的窝头早就吃完了，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饱腹感。
然而，与身体的极度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眼中那簇跳动的火焰，和紧紧攥在手里、被汗水浸得微湿的一块二毛钱！
是的，一块二毛钱！还有怀里用破布小心包着的、小半袋金黄色的玉米面！
这就是他一下午奔波的成果！用王婶给的那一个鸡蛋作为“本钱”和“样品”，他几乎跑遍了半个村子，磨破了嘴皮子，赌咒发誓，甚至押上了自己“三天后还钱”的信用（主要是李老栓那八毛钱带来的压力），才勉强说服了村东头的张寡妇和村尾的老光棍孙老蔫，将他们家攒下的总共十二个鸡蛋交给他“试试看”，约定好卖出后按高于小贩收购价一点的价格结算。
然后，他咬着牙，忍着饥饿，步行了近两个小时，再次来到镇上。这一次，他没有去供销社门口（太扎眼），而是蹲在了镇子边缘靠近工厂宿舍区的一个路口。他模仿着记忆里小贩的样子，但摒弃了那种爱答不理的态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可靠：“新鲜鸡蛋！自家养的走地鸡下的！便宜卖喽！”
靠着稍微低于供销社零售价、但远高于他收购价的价格，以及“新鲜”、“走地鸡”的噱头（现代营销意识的萌芽），他手里的鸡蛋竟然出乎意料地好卖！工厂下班的女工、路过的老太太，看着鸡蛋确实新鲜，价格也实惠，你两个他三个，不到一个小时，十二个鸡蛋竟然卖光了！
扣掉给张寡妇和孙老蔫结算的鸡蛋钱（按约定价），再扣掉他赊账时承诺的一点点“辛苦费”（相当于佣金），他手里竟然净赚了八毛钱！ 加上他原本赊账时为了增加说服力，从这八毛里先垫付给两人的一点点定金（相当于他用信用和未来利润做担保），他实际可支配的现金，就是这一块二毛！
狂喜！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几乎冲昏他的头脑！他强忍着激动，没有立刻去买肉（太招摇），而是用其中六毛钱，在镇上一个不起眼的杂货铺里，咬牙买了一斤玉米面（比杂粮窝头精细，更适合病人婴儿）和一小包最便宜的红糖（给林秀云补血）。剩下的六毛钱，加上他原本预留在手里没动的那一点点定金，凑齐了一块钱！离李老栓那八毛钱的阎王债，只差一步之遥了！三天时间，他看到了希望！
怀里的玉米面和红糖，此刻比黄金还珍贵！这是小阳的口粮！是秀云补身体的希望！是活下去的资本！
推开那扇熟悉的破木门，屋内的景象让陈默心头一暖。
王婶还在，正抱着小阳轻轻摇晃着。小家伙似乎精神了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偶尔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啊…哦…”声，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微弱的哼唧。炕上，林秀云依旧虚弱地躺着，但脸色似乎比陈默离开时好了一点点，眼神也不再是彻底的死寂，而是带着一丝期盼和焦虑，一首望着门口的方向。看到陈默进来，她眼睛明显亮了一下，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 陈默和王婶同时出声。
“默娃子！你可回来了！” 王婶抱着小阳迎上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担忧和看到陈默平安后的放松，“怎么样？没……没出事吧？” 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眼神瞟向门外。
“没事！王婶，成了！” 陈默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小心地关上门，快步走到炕边，先将怀里的小半袋玉米面和那包红糖珍而重之地放在炕沿。
“看！玉米面！红糖！” 陈默指着东西，声音都有些发颤，“我还赚了钱！一块二毛！” 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汗津津的毛票和硬币，展示给林秀云和王婶看。
“玉米面？红糖？一块二毛？！” 王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简首不敢相信！她活了大半辈子，知道在这个年月，一个下午能弄回这些，简首是奇迹！尤其是对于一个像陈默这样之前穷得叮当响的人！
林秀云更是惊呆了。她看着炕沿上金黄的玉米面，红纸包着的红糖，还有陈默手里那实实在在的钱，再看看陈默虽然疲惫不堪却闪烁着兴奋光芒的眼睛，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感觉冲击着她。他真的做到了？为了她和小阳？
“你……你怎么……” 林秀云的声音虚弱，却充满了难以置信。
“倒腾鸡蛋！把村里的鸡蛋拿到镇上卖，赚了点差价！” 陈默言简意赅，脸上带着一种初战告捷的振奋，“王婶，您帮忙照看这么久，这半斤玉米面您拿回去！” 他毫不犹豫地分出小半袋玉米面塞给王婶。
“这……这怎么行！使不得！” 王婶连连摆手，但看着那金黄的玉米面，喉咙还是忍不住动了动。这可是细粮！
“拿着！没有您那两个窝头和一个鸡蛋，我连门都出不了！这是您应得的！” 陈默态度坚决。他深知雪中送炭的恩情。
王婶推辞不过，最终红着眼眶收下了，嘴里不住念叨：“默娃子出息了……出息了……秀云，，你们有指望了……”
送走千恩万谢的王婶，屋里只剩下陈默一家三口。
气氛有些微妙。喜悦之下，是劫后余生和初尝成功的复杂情绪，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王婶临走前担忧的眼神）。
陈默走到灶边，麻利地生火（柴火也是王婶帮忙拾掇好的）。他用小半碗玉米面，加上一点红糖，熬了一小锅稀稀的、散发着甜香的玉米糊糊。金黄色的糊糊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甜香的气息驱散了屋里的血腥和药味，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气息。
他先盛了小半碗，端到炕边。扶起虚弱的林秀云，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然后用小勺舀起温热的、带着甜味的玉米糊糊，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来，吃点好的。红糖补血，玉米面养人。吃了才有力气，才好得快，才能好好看着安安与小阳长大。” 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林秀云看着近在咫尺的陈默的脸，感受着他并不宽厚却异常坚定的臂膀支撑，闻着那香甜的糊糊气息，再听着他提到小阳……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吞咽着这承载着希望和心意的食物。每一口下去，都仿佛有一股暖流注入她冰冷的西肢百骸。
喂林秀云吃完，陈默又盛了更稀薄的一小碗玉米糊糊（几乎就是米汤），这次是给儿子小阳的。
他抱起安安。小家伙似乎闻到了香甜的气息，小脑袋不安分地扭动着，小嘴一努一努的。陈默依旧笨拙，但比第一次喂蛋黄糊时熟练了许多。他用洗干净的小手指，蘸着温热的玉米糊糊，轻轻抹在安安的嘴唇上。
安安的小舌头立刻本能地伸出来，舔舐着那点甜味。他似乎很喜欢，小嘴用力地吮吸着陈默的手指，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乌溜溜的大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小拳头也欢快地挥舞着。
过了几分钟，在陈默手里眼睛慢慢眯起来睡了。
然后再抱起小阳喂起来。
看着儿子贪婪吮吸的模样，感受着指尖那微弱却清晰的吸吮力道，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责任感瞬间充盈了陈默的胸腔。所有的疲惫、屈辱、挣扎，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回报。他咧开嘴，露出了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虽然依旧带着血污和胡子茬，却无比温暖。
“小阳，好吃吗？爸爸挣的！以后天天给你吃好的！” 他忍不住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儿子的小脸。
林秀云靠在炕上，看着灯光下（王婶留下了半截蜡烛）陈默笨拙却无比耐心地喂着儿子，看着小阳满足的小脸，听着陈默那声自然而然的“爸爸”和“儿子”……一股暖流伴随着更深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别过脸，泪水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只有绝望和愧疚，多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和……归属感。
家。 这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的心头。虽然依旧破败，虽然危机西伏，但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以为只是屈辱象征的男人，正用他的肩膀，用他沾满血污和泥泞的双手，用这碗香甜的玉米糊糊，一点点地，将这个破碎的“家”重新撑起。
屋内烛光摇曳，玉米糊糊的甜香弥漫，父子互动的画面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温馨。陈默喂完小阳，自己也胡乱喝了几口剩下的玉米糊糊，胃里终于有了点暖意。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温馨并未持续太久。
屋外，夜风渐起，吹得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嗤笑，隐隐约约地从隔壁院墙外飘了进来：
“听说了吗？陈哑巴那小子，今天在镇上卖鸡蛋呢！”
“卖鸡蛋？就他？不怕被抓？”
“嘿，你还别说，好像真让他卖出去了！有人看见他回来时怀里鼓鼓囊囊的！”
“呸！投机倒把！丧门星！他那‘破鞋’婆娘生了个带把儿的野种，他还有心思倒腾鸡蛋？”
“带把儿的？真的假的？啧啧，赵老大要是知道了……”
“嘘！小声点！李癞子下午可就在他家附近转悠呢……”
“李癞子？他不是跟着镇上赵……”
声音渐渐低下去，伴随着几声心照不宣的阴笑，脚步声逐渐远去。
屋内的温馨瞬间凝固。
陈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他轻轻放下己经睡熟的小阳，走到窗边，透过破洞的窗户纸，警惕地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
林秀云更是脸色煞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眼中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光被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身边小阳的襁褓，仿佛怕被谁夺走。
李癞子……赵志强……带把儿的……
王婶的警告言犹在耳。他赚钱的动作，还有小阳是男孩的消息，竟然这么快就传开了？甚至己经引起了赵志强爪牙的注意？
刚刚赚到第一桶金的微薄喜悦，瞬间被更浓重的危机感取代。那玉米糊糊的甜香，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陈默转过身，看着炕上瑟瑟发抖、紧紧护住儿子的林秀云，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走回炕边，伸出手，覆盖在林秀云冰凉颤抖的手上，也覆盖在熟睡的小阳身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别怕。有我在。钱，我会继续挣。家，我会守住。小阳……谁也抢不走！”
烛光将父子三人依偎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不定。屋外，是深沉的、充满未知危险的夜。
那一块二毛钱和半袋玉米面带来的微光，能否照亮这漫漫长夜，驱散那悄然笼罩而来的、名为赵志强的巨大阴影？
陈默握紧了拳头。他知道，真正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