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恒将御案上的冷茶换下,低声说:“小孟大人半途遇到太子殿下,还未及说话便晕过去,殿下仁厚,特意吩咐陆校尉送孟大人回府。”
皇帝闻言,冷嗤道:“心浮气躁,难堪大用。”
他自然知晓不是孟鹤弦给下的毒,但却气他办事不谨慎,否则怎会给旁人可趁之机。
希望历经此事,能多几分老练和沉稳。
想着,皇帝生疑:“许慎今天倒是老实,好歹没登孟淮的脸上,也算听话了。”
齐恒垂手恭立,静听皇帝自语。
日光高悬,映照满庭积雪。
陆云逍见到翻墙而落的人,惊的下巴都快掉了。
“许二,你疯了!!”
等许慎走近,那浓重的寒气首让陆云逍打哆嗦:“你,你是去冰窖了吗?”
许慎面无表情,道了‘多谢’就进屋,还未看清床上人如何,就先看到南星满面愁容。
待满身寒气被驱散,许慎才过去:“怎么样?”
他指背轻搭孟鹤弦额头,不烫还有些凉。
南星将针一一收回,又拿出一罐黑乎乎的药泥来:“敷膝盖上,我去熬药。”
棉帘一角掀开,陆云逍弯着腰进来,以雕花架的纱幔为遮掩,一双眼睛紧盯床榻。
然后看到,许慎撩起衣摆半跪下去,他指腹沾取药泥,动作轻柔的给涂到孟鹤弦膝盖上,一层一层,慢慢揉匀涂开。
忽然,昏沉的人发出轻咳,腿弯打颤时,素白的裤管一下散了。
陆云逍屏住呼吸,在以为许慎要不耐烦的时候——
他却用帕子将手上药泥擦干净,继而仔细小心的将孟鹤弦裤管挽上去,连褶皱都要一一抚平。
外面雪光映室辉色,照出许慎的眉眼,这让陆云逍想到酷暑六月里,长街融化发软的糖葫芦。
这样的许二,跟他以前认识的压根不一样,跟神策军里死命训练他们的总统领也不一样。
陆云逍有些感概,原本以为,许二跟鹤弦会同以前那些红袖坊做戏的一样,可现在看好像不是。
炉内猛火渐小,哔剥声也被灰烬吞没。
许慎喉咙似一团棉花堵住,呼吸在钝刀锯骨里疼,一下一下,磨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发颤。
——他该护住他的。
可他没有。
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在风雪里被撕掉面子的罚站,却连一句‘我带你走’都说不出。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这些惴惴求生者,要一次又一次的被推到风口浪尖,更要独自承下所有的明枪暗箭?!
许慎指骨倏然收紧,眼里迸发惊人的亮光。
“不够强。”
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上他心脏,绞的几乎窒息。
若是他足够强,就不会连护阿朝都要瞻前顾后,若是他足够强……
许慎垂下头,一吻落在孟鹤弦泛紫的手背上。
他要变强。
强到足以碾碎所有,不至令阿朝在险境徘徊日日难安。
午时,金吾卫停尸房骤起大火,将孟钧孟二爷的尸体,烧了个面目全非。
消息传至御前,皇帝气笑道:“呵,金吾卫,还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而孟淮则十分懵逼,将手下人召过来:“是你放的大火?”
面具人翻个白眼:“你有病还是我有病,没事去金吾卫放什么火,那不是自己人吗?!”
孟淮:……
“去查,看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另外,”孟淮沉思后咬牙:“铁矿那边,尽早处理了。”
夜,积雪凝成细密的冰凌。
浸透在人皮肤上,便如刀割一样生疼。
孟二爷就是这么疼醒的,他艰难地翻动僵硬身躯,才令后背疼意缓解。
可很快就察觉出不对来,这里不是神策军阴湿的牢房——而是苗娘子曾居住过的别院。
两簇幽蓝火焰在寒夜中跳动,将这座熟悉的别院照的透亮。
“还认得这里吗?”
一道声音划破死寂,将孟二爷吓的浑身发颤。
转头,看到端坐紫檀车撵上,面色苍白略带笑意的孟鹤弦。
“你,你竟然敢劫狱?”
苍术推着车撵到檐下,仔细地为孟鹤弦拢好大氅。
孟鹤弦勾唇道:“是我救了你。”
孟二爷搓搓手臂,摇摇头表示不相信:“你只会杀我,又怎会救我呢。”
这话逗笑了孟鹤弦:“不错,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这次要毒杀你的...可是你的好兄长,孟淮。”
孟二爷的手僵住,眼皮不受控制的跳动,显示出他并不平静的心。
尽管他还嘴硬的说着:“不可能,你少在这里唬人。”
“扬州永宁的精铁矿...”孟鹤弦拖长尾音:“己经彻底暴露。你说,你若是死在狱中,这些罪名该由谁来担?”
一阵刺骨寒风卷着冰碴袭来,孟二爷浑身打颤,咬着牙不接话。
但心里很明白,若是他死了,无论是贩卖私盐还是私采铁矿,甚至更多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将成为他的‘遗罪’。
孟鹤弦欣赏着他惨白的面孔,还有近乎破防崩溃的心线,声音轻的仿佛哄孩子一样。
“好一对孟家双子,只可惜……弟恭兄却不友,否则你落狱时,他怎不竭尽全力的救你,反而还要下毒让你死呢?”
“孟二爷不是贪生怕死的人,自然愿意为哥哥赴汤蹈火,只是,主动赴死,还是被人下毒暗害,可是有很大区别的。”
恰在此时,一簇火骤然熄灭。
残存的光影在孟鹤弦脸上游移,他眼眸如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唇角微扬,那笑容慈悲堪比佛龛里的观音,
可落在孟二爷眼里,却和刑场上,侩子手行刑前擦拭刀锋时的神情一样。
嗜血,冷漠。
“既如此,你救我作何?”
孟鹤弦将厚重的大氅扯开些,说:“用精兵利刃所藏之地,换你一条命。”
“呵,”孟二爷冷笑:“我说了你会信吗?”
孟鹤弦启唇轻吐两个字:“不-信。”
孟二爷低笑起来,目光扫过庭院每一处角落,脸上似回忆起什么,带着深深地眷恋和不舍。
可倏然之间就变了脸:“当初就该掐死你,如此苗娘便不会血崩而亡。”
乍听此言,好似他这么多年,深陷失去爱人的困海难以解脱。
窗下有一串发锈的长铃,孟二爷指腹轻触。
“这是苗娘亲手所制,她说,门开时会有南风刮过,如此便知是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