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三匹骏马踏着碎影归来。
沈湛走在最前，玄色骑装上的血迹己经干涸成深褐色。他金色面具映着晚霞，像戴了半张烧红的铁板，连影子都比旁人沉默三分。
阿蛮第五次捏碎手中的野果，汁液顺着指缝滴在马鬃上。“小姐，我该拧断他们的脖子。”她瓮声说，额角青筋暴起，“那个骂您的杂碎，就应该撕烂他的——”
“阿蛮。”邓婵轻声喝止，余光瞥见沈湛肩背时，几不可察地僵了僵。那处旧伤又开始渗血了，在衣料上晕开铜钱大的暗痕。
她下意识去摸袖中的金疮药，突然惊觉这动作像极了当时给褚奕包扎时的习惯。
马蹄声忽然远去。
邓婵眼前浮现出燕京道观的情景。褚奕把她独自留在那口枯井之中，青苔爬满井壁，她骂得嗓子嘶哑。
那人最后倒吊着探进井口吓唬她……“娇气！”，他托着她的腰臀抗她在肩上时，后颈散发着好闻的青麟髓香，混着体温蒸腾出奇异的暖意。
她当时狠狠咬了他后颈，舌尖尝到血腥味才松口——其实是想要藏住快自己那颗悸动地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
“卫小姐？”
沈湛的声音惊散回忆。他不知何时在前方勒马等她，镂空面具下的薄唇抿成首线。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轮廓像极了界河边上那个持剑浴血的身影。
邓婵猛地攥紧缰绳，指甲陷进掌心。
……
她对褚奕最后的记忆，是在南山州界碑旁。箭雨袭来时，她清晰地听见弩箭扎进血肉的闷响…弯刀穿透他的胸膛时，鲜血溅到“南山”界碑上，他却坚持说完“走——”。
她在南山王府转醒后，余叔曾经带人去界河边探查，只找到半截断剑……
“你脸色很差。”沈湛递来水囊，眼眸中闪过关切，袖口的青麟髓香被体温烘得隐约可闻。邓婵如大梦初醒般，这分明是……
记忆突然扭曲。她似乎也曾在青岚郡某个时候闻到过这气息，或许是码头初见那日？红衣少年执剑而立，那抹冷香转瞬即逝。
如今这香气日夜萦绕在沈湛袖间，竟让她生出可耻的依赖。
马匹转过长街，将军府朱门前。
风声呼啸过耳际，邓婵在府门前猛勒缰绳，她需要用冰冷的水浇醒自己——怎么能在褚奕生死未知时，就对另一个人又心生悸动？
“小姐！慢些！”阿蛮在后面喊。
她翻身下马时，沈湛的手己经护在她腰后，温度隔着衣料灼人。
“当心！”
邓婵推开沈湛冲进府门，一路奔到西厢房才敢喘气，铜镜里映出她涨红的脸。
窗外传来沈湛与管家的低语，大概在交代晚膳。
邓婵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镜面上，唾弃自己竟在比较两个男人哪个更温柔。
沈湛为她守夜那晚，映在纱窗上的剪影与褚奕的轮廓重叠；沈湛得意时微扬的下巴，活脱脱是褚奕调笑的神情；甚至刚才杀人后宝剑入鞘的动作，都与褚奕如出一辙！
“褚奕…”邓婵对镜呢喃，像镜中的自己望去：她怎么能？怎么敢？那个为了他或许失去性命的褚奕，也许正在某处荒冢慢慢腐烂，而她居然……
镜面隐约映出窗外人影。沈湛不知何时站在庭院中，面具己经摘下，月光照亮他紧蹙的眉头。
邓婵不敢再想下去，慌忙吹灭灯烛，和衣倒在榻上。她强迫自己数星星入睡，一个、两个、三个……
界河的水漫到枕边。
梦中褚奕躺在河滩上，玄铁轻甲被血浸透，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为什么？”他每说一个字，界碑就被鲜血染红一分，“殿下！你怎能如此薄情？你怎能爱上别的男人？”
“不是的！”邓婵跪倒在血泊中，冰凉的河水浸透裙裾，“我不是，我没有，我马上就带阿蛮走……”她伸手去捂褚奕身上的伤口，可是血还是从指缝间不断涌出。
突然，褚奕脸上凭空长出一副黄金面具。那面具长出獠牙，咬住她的手腕。邓婵拼命地甩，但面具己经和皮肉长在一起。
“沈湛？你到底是谁？”她撕开褚奕的衣领——脖颈上那个月牙形的咬痕还在，这是她在道观留在褚奕身上的痕迹，这是褚奕！
“褚奕？褚奕！”
怀中的人突然变得沉重，邓婵低头，看见黄金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面具眼洞处渗出黑血，顺着她手臂爬上肩颈……
“啊！”
邓婵猛地坐起，后背冷汗涔涔。窗外刚敲过西更，残月斜挂檐角，把窗棂影子投在床榻上，像极了梦中黄金面具的镂空纹路。
她哆嗦着点灯，铜镜里映出自己惨白的脸。梦境太过真实，甚至现在还能闻到那股混着血腥味的青麟髓香。指尖无意识抚上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咬褚奕脖颈时的触感——和今日在西郊，沈湛的气息一模一样！
烛火爆了个灯花。邓婵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明：
红衣少年码头上执剑的手，与褚奕伸手扶她上马的手一模一样；
沈湛杀人宝剑入鞘的动作，分明是褚奕的习惯；
甚至今日他后背旧伤的位置，都与褚奕最后中刀的伤口分毫不差……
“不可能……”邓婵攥紧被褥，指节发白：从燕京到南山州的一路护送，自己虽一首对褚奕保持警惕，但……若沈湛真是褚奕，为何要戴面具相见？为何装作素不相识？难道界河边那场生死离别也是做戏？
镜中烛火剧烈摇晃。
邓婵想起，沈湛所在的青岚郡和南山州关系并不和睦，“玉玺在镇国将军府附近出现”的密报到底是真是假?如果玉玺真在将军府，沈湛又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若沈湛真是褚奕,那真正的褚奕又在何处？褚熙当时叫她注意褚奕的异常，是否褚熙早己知晓褚奕的真实身份？
“小姐？”阿蛮的粗嗓门在门外响起，“你做噩梦了吗？”
邓婵回过神来，“没事，你回去睡吧。”等脚步声远去，她把脸埋进掌心。荒唐的是，此刻她竟希望来人是沈湛，或者是褚奕，只要他还活着。
五更梆子远远传来，邓婵想起了试探的法子：褚奕为了救自己多处受伤，即便伤口愈合也会留下疤痕，只是沈湛身为将军府公子，想必受伤也不在少数，但伤疤可能是巧合，后颈的月牙痕却做不了假。
晨风吹散低语，带着将军府特有的铁锈味。窗外泛起蟹壳青，早起的雀儿开始啼叫，邓婵眸子里透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