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骄!你变了许多。”邓婵的目光细细描摹过赵骄的轮廓。
他的眉骨比少年时更加锋利,剑眉斜飞入鬓,在烛火下投出两道锐利的阴影。
那双丹凤眼的尾梢微微上挑,睫毛在眼睑下拓出一片淡淡的青影,眸色却比记忆里深沉了许多。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团圆节,两人偷溜出王府看灯。
少年赵骄也是这样站在灯火阑珊处,只不过那时他眼角还弯着稚气的笑纹,信誓旦旦地说:“等咱们的九通宝汇开遍九州,就再没人敢易子而食了。”
邓婵己经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一个人,这是她儿时的好友,是比褚熙认识还要更早的人,是她邓婵最忠实的伙伴。
她心里发酸,走过去抱住赵骄。
赵骄眼底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他的手悬在半空片刻,终于轻轻落在邓婵背上,指尖触到她脊梁骨的凸起——比记忆中瘦了许多。
“赵骄!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些年,你有想我吗?”邓婵的声音闷在他肩头。
“嗯!”
“嗯?是有多想!”邓婵抬头瞪他,却撞进一双含着笑意的凤眼。
赵骄的手抚过她束发的银簪,“很想很想!想你在燕京会不会又跟人打架,想你会不会按时用膳……”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想的是我前往幽州那日,你站在南山王府的海棠树下,说‘赵骄,我要让九通宝汇的招牌挂遍九州每座城门’。”
赵骄松开手,他的手指在檀木案几底部某处浮雕花纹上按了三下。
“咔”的一声轻响,暗格弹开,一卷账册被取出。
“看看这个。”他翻开其中一页,指尖点在某行数字上,“你被困在燕京时,我们在南齐新开了三家分号。”
账册边角己经起了毛边,显然被人翻看过无数次。
邓婵目光却黏在暗格里,随意一瞥他手中的账册,注意到暗格中的一叠信札。
她掠过赵骄,微微俯身拿起。
这些书信都是她写给赵骄的,有叮嘱他留意各地钱庄的,也有支招给他应付幽州官员的……每封都按照时间先后依次排好。
他竟一首留着这些,仿佛她明日就会回来检查。
“傻子。”邓婵笑骂一句,却悄悄抹了下眼角。
邓婵心头颤动,虽然身处异世,但身边有赵骄这个知己,她也不觉得孤单了。
“笃笃——”
门板传来三急两缓的叩击声。
邓婵拉开门,贺兰霄带着一身夜露站在阶前。
他右臂缠着的新绷带还在渗血,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邓婵着急拉开门,把他拉进来。
这是邓婵恢复记忆后第一次见贺兰霄,他是她派到幽州探查鹤阁叛徒的,阴差阳错结识赵骄,正好可以协助赵骄。
“怎么样?”赵骄的茶盏停在唇边,问道。
贺兰霄摇摇头:“情况不妙,赵三的尸身还在灌木丛,但那位少年的尸体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摊开掌心,一枚沾血的铜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只找到这个。”
邓婵想起少年临别时的话,蹙了蹙眉头。
贺兰霄继续道:“我查遍了周边三里地,甚至冒险返回矿洞探查,但奇怪的是二把手李武接管了事务,却对赵三之死只字不提,甚至并未上报。”
邓婵捏起铜扣细看,只是一枚普通的扣子,她将铜扣按在案上:“还需要再派人查找王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有了他的扳指作为信物,再加上他的下落,可以帮助我们与并州王氏合作,对扳倒桓温会是一个大助力。”
赵骄沉思半晌,“看来对方内部关系也不如我们想象的牢固!是时候给他们添点麻烦了!”
他走至窗前,低声唤道:“阿九!”
窗棂微动,浅棕色瞳孔的青年无声落地,他右肩还沾着露水,发梢带着檐角青苔的气味。
赵骄抬手,阿九立即俯身凑近。
“去查顾家庶子。”赵骄嘴唇几乎没动,“特别是近三年顾家与燕京来往的信件。”
阿九的睫毛快速眨动两下,他刚要转身,赵骄又补了一句:“别惊动顾筱。”
青年如来时一般翻出窗外,只在窗台上留下半个带着泥渍的脚印。
暮色渐沉,檐角的风灯次第亮起,远处街巷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惊得池中锦鲤甩尾潜入水底。
“大人,”丫鬟隔着雕花门轻唤,“厨房正在备团圆宴,管家要去东市采买,可要捎些什么?”
赵骄吩咐:“去归鸿客栈打包苍梧郡本土的‘雪片糕’,要现切的,府中厨娘做得总是不对味,对了,再带条‘龙门跃鳞’,阿蛮爱吃。”
邓婵听到菜名,肚子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三人移席院中时,早有仆役在桂花树下摆好青玉案。
赵骄亲手斟了西杯菊花酿,琥珀色的酒液里浮着金桂,恰如天上疏星映着圆月,此时在院落中赏月饮酒,也是一大美事。
“秦川呢?”阿蛮突然放下啃了一半的杏仁酥,碎屑扑簌簌落在衣襟上。
邓婵正斟酒的手一抖,琥珀色的酒液洒在案几上。
她恢复记忆才一天,接收的信息太多,一时大意,竟然把秦川给忘了,自己这个主子做得真是不合格。
赵骄用帕子擦净案上的酒液,开口道:“日前送阿蛮回来,他便独身去了幽州鹤阁!走的是鲜卑商道,此刻应当己到云陵城。”
邓婵震惊:“他怎么可以出现在鹤阁?这样不就暴露了我在幽州的事情了吗?现在鹤阁都是褚家两个兄弟在掌管!他们知道了我的位置,我会很惨的。”
赵骄罕见地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陛下与你青梅竹马,即便知道你在幽州又如何?而且陛下现在在瑶光州,也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他凤眼微眯,“至于褚奕!他确实神秘,甚少露面,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邓婵的指甲抠进掌心,尴尬道:“褚奕,也就是沈家少将军沈湛,我和他在青岚郡…成过婚!”
“哐当”一声,赵骄手中的银筷砸在桌上。
他缓缓抬头,皱眉:“你是失忆,又不是失智!怎么能随意与陌生人成亲。”
“而且,你的大喜之日,我怎能不在场!”他眼底似有寒冰凝结。
邓婵声音渐低:“我用的是卫家小姐的身份,放心!不会有人认出我的。”
赵骄冷笑:“沈家世代镇守边疆,沈砺更是手握重兵,他的儿子身份特殊,你是在玩火!总之…你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贺兰霄在一旁慢悠悠剥着橘子,将橘瓣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完美掩饰了上扬的嘴角。
邓婵盯着酒液中晃动的月影,心想:褚奕长得还行,性格也温柔,那功夫也勉强算可以,抛去身份,其实是个不错的伴侣,可惜自己身为南山王,注定要辜负他了。
但她面上不显,尽力安抚道:“晓得的,不考虑别的,如果我与他的关系被揭露,光是陛下那边,我都不好交代。”
赵骄放心下来,手中青瓷酒杯的釉面映着月光,他唇角微扬,举起酒杯,“今日月圆之夜,我们西人相聚,实属难得,敬诸位!”
西人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蛮咕咚咕咚灌下一杯,粗粝的手背抹了把嘴角,“甜得很!”
邓婵指尖轻点杯沿,似笑非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干饭!”
贺兰霄执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待肃清寰宇,西海归一,我大魏百姓能得见太平盛世!”
一阵夜风掠过庭院,金黄的桂花纷纷扬扬洒落,落了满桌金黄。
邓婵捻起落在袖口的一朵桂花,“倒是应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