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碱滩的风像裹着砂纸,刮得人脸皮生疼。
土窑透风的洞口用枯草堵了又堵,寒意依旧从地皮里钻上来,啃咬骨头。
那头病羊蜷在角落草堆里,瘦得嶙峋的肋骨随着拉稀的动静微弱起伏,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腥臊气。
阿满裹着那件刺鼻的破袄,小脸冻得青白,蹲在土窑角落,用枯树枝在浮着一层白霜的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一笔一划,很慢,很专注。
画的是一株草药的轮廓,锯齿状的叶片,细长的根须——是蒲公英。
叶清澜教他认的第一味草药。
他画完,又笨拙地在一旁划了几个歪扭的符号,是叶清澜用烧黑的木棍在窑壁上写的“蒲公英”三个字。
他艰难地模仿着,指尖冻得通红发僵。
叶清澜拨开堵门的草帘进来,带进一股更猛烈的寒气。
她放下手里拎着的半筐从河边费力刮来的、勉强能烧火的湿芦苇秆,搓了搓冻得失去知觉的手。
目光落在阿满脚边那片歪歪扭扭的“蒲公英”上,心头微微发热。
“画得好。”她声音有点嘶哑,是冷风呛的。
阿满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波动,只是默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靠近土窑唯一一个石头垒的、还有些许热气散出的炕灶位置。
叶清澜走过去,挨着他坐下,冰冷的腿贴上那片微温,冻麻的神经才稍稍活泛一点。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小捧沙棘种子。
种子干瘪细小,棕褐色,毫不起眼。
“看,”她把种子摊在掌心,递到阿满眼前,“这就是咱们要种在滩地上的宝贝,沙棘。”
她的声音不高,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很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它耐旱,抗盐碱,根扎得深。果子熟了,金灿灿的,酸,但能吃,能卖钱。熬过冬天,开春就下种。”
阿满的目光落在那些干瘪的种子上,又茫然地转向窑洞外那片被寒风刮得呜呜作响、一片死寂的白茫茫盐碱滩。
那眼神,空洞得像被盐碱霜蚀过的荒地。
叶清澜不再多言。
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羊膻味的冷气,仿佛要将这片荒芜的生存意志都吸进肺腑。
她小心地拿起一粒沙棘种子,放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的指腹,轻轻压了上去。
指尖微凉。
催芽术——这个名词突兀地从她脑海深处浮起,伴随着一种玄奥而沉重的牵引感。
这不是记忆,更像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如同呼吸。
她屏息凝神,整个世界的风声、羊的喘息、阿满细微的呼吸,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
全部的心神,化为指尖一点微弱却坚韧的意念,像无形的针,小心翼翼地刺探着掌心那颗微小生命沉寂的核心。
时间仿佛凝滞。
窑洞里的寒意更重了。
叶清澜的额头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颗沉寂的种子,在无形的意念触碰下,如同陷入最深沉的冬眠,毫无反应。
它干瘪坚硬的外壳,像一层牢不可破的壁垒,隔绝着所有生的召唤。
冰冷的抗拒感顺着指尖反馈回来,带着盐碱地特有的荒芜死寂。
不够!叶清澜牙关紧咬,腮边的肌肉绷紧。
她强行催动意念,试图撬开那紧闭的生命之门。
一股撕裂般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颅内攒刺!身体超负荷反噬了!
“唔……”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
她稳住眩晕的身体,指尖却不肯放松。意念如无形的刻刀,更专注、更用力地钻探着,试图在种子坚硬的外壳上,刻下一道细微的生机缝隙。
每一次意念的强行冲击,都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眩晕和眼前发黑。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冰凉。
她的后背衣衫,己经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一颗,两颗……三颗……
当第三粒种子在她掌心终于被意念撬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沉眠者舒展身体般的生命悸动时,叶清澜眼前猛地一黑!
身体像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
“姑……”阿满惊恐地发出一声短促模糊的音节,本能地扑过去,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挡。
叶清澜沉重的身体撞在他瘦弱的肩膀上,两人一起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阿满被撞得哼了一声,却死死抱着叶清澜的胳膊不放,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死死盯着她紧闭的双眼和苍白如纸的脸。
燥热像是从骨头缝里烧起来的炭火,灼烤着五脏六腑。
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滚烫的沙子。
沉重的眼皮勉强掀开一条缝,窑洞低矮的顶棚在视野里模糊晃动,像隔着一层滚烫的水雾。
“水……”破碎的音节从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微弱得如同叹息。
“来了!来了!”一个清脆又带着急切粗嘎的嗓音在耳边炸开。
紧接着,一只粗瓷碗的边沿小心翼翼地凑到唇边。
清凉的水流浸润了干涸的唇瓣和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那股灼烧感被稍稍压下去一些。
叶清澜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力气耗尽,又无力地闭上眼,沉入混沌的高热里。
昏沉中,她似乎听到那个粗嘎的少年音在抱怨着什么,还有阿满更轻的、带着急促鼻息的呼吸声就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白天,也许是黑夜。
额头上传来一阵阵的凉意,驱散了一些灼人的燥热。
粗糙的触感,带着青草特有的生涩气息,一遍遍拂过她滚烫的额角、脸颊、脖颈。
是浸了冷水的草席碎片。
那动作有些笨拙,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力道却出奇地轻柔而执着。
“……笨死了……这边……这边还烫着呢……”又是那个粗嘎的少年音,压低了,带着不耐烦的指使意味,“……草席浸透水再拧……别滴水!……对,就这样……盖她头上……”
一阵窸窸窣窣的挪动声,一块更大的、湿凉的草席覆盖在她滚烫的额头上,清凉感瞬间舒解了些许头部的胀痛。
她能感觉到,一只小手(阿满的?)执着地、一遍遍用湿草席擦拭着她的手臂和手心。
“水……又烧开了……柴胡……柴胡丢进去没?”那粗嘎的声音在指挥。
“……嗯……”阿满极其轻微地应了一声,鼻音很重。
“搅!使劲搅!煮浓点才管用!……哎哟烫死我了!”一阵手忙脚乱和吸冷气的声音,“……别愣着!看着火!我去外头再拔点柴胡根!这破洞也太憋屈了!”
沉重的脚步跑向窑口,带进一股冷风。
紧接着,是阿满更近、更急促的呼吸声。
他似乎在用那块湿草席,更加用力地、近乎固执地擦拭她滚烫的手腕和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可怕的热度擦掉。
苦涩的药香渐渐弥漫开来,盖过了羊膻味。
那粗瓷碗的边沿又一次凑到嘴边。
这一次,药汁滚烫,带着浓烈的柴胡特有的苦辛味。
“……慢点喝!烫!……啧,笨手笨脚的!”粗嘎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只手笨拙地托起她的后颈,另一只手端着碗,小心翼翼地把滚烫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她嘴里。
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灼热感顺着食道滑下,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内里被镇压的错觉。
喂药的手很粗糙,动作也毛躁,好几次药汁差点洒出来,但那份笨拙的专注和急切,却穿透了高热带来的混沌屏障。
叶清澜在药力带来的昏沉中,感觉额头上那块湿草席又被换了一次,清凉依旧。
那个粗嘎的少年音像是在对阿满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娘说了,澜姑救了我的命……让我得护着你俩……切,小爷我天天来这破窑洞点卯,晦气死了……喂,哑巴满,你说澜姑是不是傻?好好的知青点不去,非要带着你在这盐碱滩喝西北风……”
声音顿了顿,似乎凑得更近了些,“……哎,不过她那天放倒刘会计那两口子的样子……啧啧,是有点厉害……”
“……哎,这破羊还在拉稀!臭死了!回头我爹那还有点草木灰,给你弄点来……哎,你别光顾着给她擦!你自己脸上也脏得跟花猫似的!擦擦!……算了,笨死,小爷给你擦!”
一块湿漉漉、带着冰凉水汽的草席碎片,力道不算温柔地擦过阿满的脸颊。
阿满似乎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苦药、湿草席的清凉、少年喋喋不休的粗嘎抱怨、阿满无声却固执的擦拭……这些混织的感官碎片,像一道道微弱却持续的绳索,将叶清澜从高热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拖拽回来。
三天三夜。
叶清澜感觉自己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了整整三昼夜。
当那股焚身的燥热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撤去,沉重的眼皮终于能清晰地睁开时,引入眼帘的,是窑洞顶上熏黑的泥层和几缕枯草。
身体像被拆散了重组,每一寸骨头都透着酸痛和虚脱后的绵软。
她艰难地转动脖颈。
不远处,那堆勉强燃烧的芦苇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跳跃。窑洞角落,那头病羊似乎睡着了,呼吸微弱但平稳了许多。
最靠近她的地方,阿满蜷缩着小小的身体,靠在一个半大少年——二虎的身上,睡着了。
二虎也歪着脑袋,睡得正沉,嘴角还挂着一丝亮晶晶的口水。
他一手还松松地攥着一块湿漉漉的草席片,另一条胳膊则别扭地搭在阿满的肩膀上,像是睡梦中护着他。
火光映着两张熟睡的脸。
阿满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小脸脏兮兮的,但那股惊弓之鸟般的紧绷感似乎淡了些许。
二虎更是毫无形象,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蹭着好几道黑灰,嘴角的口水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他的一条裤腿上还沾着干涸的泥浆,显然是刚从外面跑回来不久。
窑洞里弥漫着浓重的柴胡苦味和湿草席的水腥气,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少年的汗味,混合在一起,是这片冰冷荒滩上难得的、带着生气的暖意。
叶清澜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下。
身下的枯草铺得比之前厚实平整了许多。
身上盖着一件半旧的、打着补丁的棉袄,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和少年特有的气息——是二虎的。
她的目光又移到旁边。
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药渣。
另一只破瓦盆里,浸着几块湿淋淋的草席碎片。
喉咙依旧干涩发紧。她撑着虚软的身体,想坐起来找水。
细微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阿满。
他猛地睁开眼,乌黑的眸子先是茫然了一瞬,随即像两颗被点亮的黑曜石,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光芒!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凑到叶清澜面前,小小的嘴唇急促地开合着,却只发出焦急的气声,一只手慌乱地指向地上的破瓦罐。
“姑……水……”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清晰的音节!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却无比清晰!
这一声,也把旁边的二虎惊醒了。
他猛地弹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坐起来的叶清澜,嗷一嗓子:“澜姑!你醒啦?!” 声音粗嘎响亮,震得窑洞顶的灰簌簌往下掉,“老天爷!你再不醒,二虎我就要被这哑巴……哦不,被阿满给盯穿了!”
他语无伦次,手舞足蹈地蹦起来,冲到破瓦罐边,舀起满满一大瓢凉水,小心翼翼地捧到叶清澜面前,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黑灰脸上格外显眼,“快喝快喝!烧了三天,渴坏了吧?我娘说了,醒了得多喝水!”
叶清澜接过水瓢,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的刺痛。
她慢慢喝着水,目光扫过阿满亮得惊人的眼睛和二虎那张沾满黑灰却写满兴奋和疲惫的脸。
三天。
她记得那些混沌中的凉意、苦药、笨拙的擦拭和喋喋不休的抱怨。
“二虎,”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几天,辛苦你和阿满了。”
“嗨!辛苦啥!”二虎挠着鸡窝头,浑不在意地挥手,“我娘说了,命都是你救的,这点事算个啥!就是……”
他皱了皱鼻子,嫌弃地指了指角落那头还在昏睡的羊,“这羊忒不争气,拉稀刚见好点,它倒睡踏实了!还有阿满,”
他转头看向阿满,语气瞬间变得恨铁不成钢,“笨得要命!教他拧个湿草席都拧不干,水滴滴答答流你一脖子!熬个药差点把破瓦罐给烧穿了!要不是小爷我机灵……”
他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夸张和得意。
阿满站在叶清澜身边,小手又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衣角。
面对二虎的抱怨,他先是微微缩了一下脖子,随即又抬起头,乌黑的眼睛静静看着二虎,没有委屈,没有反驳,那眼神里,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全然的信赖。
仿佛二虎那些聒噪的嫌弃,都成了某种确认存在的背景音。
就在这时,窑洞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二虎娘那特有的大嗓门,带着哭腔穿透寒风卷了进来:
“老天爷开眼啊!叶知青!叶知青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我家这虎崽子都快把家拆了找我讨柴胡啊!”
声音由远及近,草帘子哗啦一声被大力掀开,二虎娘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几根刚挖出来、带着新鲜泥土的野菜根茎。
她一眼看到坐着的叶清澜,眼圈唰地就红了,“哎哟我的心肝菩萨!可算退烧了!吓死人了!三天!整整烧了三天!我家这虎崽子……”
她一把揪过旁边挠着头傻笑的二虎耳朵,“……还有阿满,那可是没日没夜地守着你啊!这俩孩子……”
二虎被揪得龇牙咧嘴,却罕见地没挣扎。
二虎娘絮叨着,目光扫过窑洞角落那头依旧昏睡的羊,重重叹了口气:“这羊……唉,也是个命大的。”
她又看向叶清澜,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担忧,“叶知青啊,听婶子一句劝,这盐碱滩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要不还是……”
她的话被叶清澜沙哑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谢谢婶子关心。二虎帮了大忙。”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二虎娘,投向窑洞外那片在冬日惨淡阳光下依旧白茫茫死寂的盐碱滩,声音虽虚,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落地生根,“我和阿满,就住这儿了。”
二虎娘张了张嘴,看着叶清澜那双虽然疲惫却异常平静坚定的眼睛,又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同一时刻。
那片被寒风刮得呜呜作响、被视为绝地的盐碱滩深处,无人留意的角落。
一小片经过简单翻整、用碎石勉强拢出边界的土地边缘。
几粒干瘪的沙棘种子,在冻得硬邦邦的盐碱土壳下深处,悄然发生着变化。
其中几颗,被叶清澜指尖意念强行刺破壁垒的那几颗,干硬的表皮在黑暗冰冷的土层中,极其缓慢地、微弱地……鼓胀了一下。
一丝肉眼无法察觉的、极其纤细脆弱的白色根尖,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顽强,从种皮破裂处,极其艰难地探了出来,如同盲眼的触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周围冰冷、坚硬、充满敌意的盐碱世界。
更深处,一点微小到几乎湮灭的绿色生机,在种胚深处,极其微弱地搏动了一下。
像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等待着石破天惊,或无声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