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渔号”老旧轮机发出的喘息声在海上持续了整整五天五夜。这五天,对习惯了沪海优渥生活的沈家宝和刘妈、张婆子来说,无异于一场漫长的煎熬。狭小拥挤、气味混杂的底舱环境自然无法久待,大部分时间,他们只能在甲板角落那块铺着油毡布的“方寸之地”活动。
咸腥冰冷的海风无休无止地吹刮,日头晒得人发晕,夜里又冻得人首哆嗦。单调的浪涌声和轮机轰鸣声日夜不停,搅得人头昏脑涨。沈家宝还好些,年轻力壮,又有夏晚秋偷偷用灵泉水帮他缓解不适。刘妈和张婆子就惨了,吐得昏天黑地,脸色蜡黄,走路都打飘。饶是夏晚秋暗中给她们的水里掺了灵泉水,也只能勉强吊住精神,那晕船的痛苦是实打实的。
只有夏晚秋和她怀里的两个小宝贝,成了这趟艰难航程里最安稳的存在。灵泉水不仅滋养着她们的身体,似乎也赋予了她们极强的适应力。佳佳和婉婷除了最初被大浪颠簸吓哭过几次,后来竟神奇地适应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母亲怀里安睡或好奇地张望。夏晚秋除了照顾孩子,还要分神照顾几个大人,但她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沉静的韧性,仿佛这海上的风浪,不过是她重生路上必经的风景。
当一座在碧蓝海水中若隐若现的、覆盖着稀疏绿色植被的岛屿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甲板上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低泣。到家了!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家”,双脚能踏上坚实的土地,就是此刻最大的奢望。
“望海角生产队!望海角到了!”水手嘶哑的喊声穿透海风。
“沪渔号”没有像样的码头,只是在靠近一片乱石滩的海湾里下了锚。一艘更加破旧、船体被晒得发白、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小舢板被放下,摇摇晃晃地靠近了大船。水手放下同样摇晃的绳梯和一块狭窄跳板。
“下船了!带好行李!看好孩子!动作快!”水手催促着。
看着脚下那窄窄的、在海浪中起伏不定的跳板,再看看下面小舢板里黝黑粗糙的渔民面孔,刘妈和张婆子的腿肚子首打哆嗦。沈家宝深吸一口气,先将装着他们明面上所有“家当”的两个旧樟木箱小心地递下去,然后一手紧紧抱着婉婷,另一只手牢牢抓住湿滑的绳梯,率先向下攀爬。他动作矫健,很快稳稳落在小舢板上,将婉婷交给一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老渔民暂时抱着。
夏晚秋抱着佳佳,神色平静。海风将她额前的碎发吹乱,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看了一眼脚下翻滚的海水,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抱紧襁褓中的女儿,另一只手抓住绳梯,脚步沉稳地踏上了那狭窄的跳板。跳板在脚下晃动,海浪拍打船身,溅起冰凉的水花。她身形只是微微一顿,便稳稳地走了过去,将佳佳递到沈家宝伸出的、坚实有力的臂弯中,然后自己也利落地跳进了小舢板。
刘妈和张婆子互相搀扶着,几乎是闭着眼睛,连滚带爬地下来,一踏上舢板就在船板上,大口喘气。
小舢板载着他们和一船的归客,在浑浊的海浪中颠簸着,朝着岸边划去。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咸腥味、鱼腥味和一种海藻腐烂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钻进鼻孔,黏在皮肤上。夏晚秋微微蹙眉,但很快适应,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片即将成为她们新家园的土地。
岸边的景象清晰地映入眼帘。没有想象中的沙滩,只有一片被海水冲刷得光滑又硌脚的乱石滩。滩涂上,堆积着如山的、灰扑扑散发着腥臭的破旧渔网,像一堆巨大的、肮脏的抹布。几个穿着打满补丁、看不出原色衣裤的渔民,正赤着脚在石滩上整理着渔具,皮肤被海风和烈日灼烤成深深的古铜色,脸上刻满风霜的沟壑。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舢板上下来的人,眼神里有审视,有麻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岸边地势稍高的地方,散落着一些低矮的房屋。几乎没有砖瓦房,大多是就地取材用粗糙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垒砌而成,屋顶盖着厚厚的、颜色发黑的茅草或压着石块的海带草。房屋低矮而简陋,窗户很小,有些甚至只是用破旧的渔网或草帘子遮挡着。整个村落看起来灰扑扑的,仿佛被咸涩的海水浸泡了太久,失去了鲜艳的色彩。
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石头缝隙里嗅来嗅去,几只芦花鸡在房前屋后刨食。空气中弥漫着贫穷、落后和一种与世隔绝的荒凉感。
这与沪海沈府那雕梁画栋、锦帷绣幕、仆从如云的景象,形成了刺眼到近乎残酷的对比。刘妈和张婆子看着眼前的景象,脸色更白了,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恐和绝望。
沈家宝抱着婉婷,手臂的肌肉绷得很紧,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简陋的石屋和渔民们粗糙的生活痕迹,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妻子。他看到夏晚秋脸上没有预想中的失落或惊恐,她的眼神清澈而专注,如同在审视一片等待开垦的荒地。她的目光掠过贫瘠的山坡、广阔的大海、那些堆积的渔网、甚至那些破败的石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评估着什么。
咸涩的海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发丝,她的嘴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苦笑,更像是一种面对挑战时,被激起的、内敛的斗志。
小舢板“咚”的一声撞在岸边一块大石上,彻底停了下来。
“到了!”摇橹的老渔民声音沙哑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