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铺后院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沈清辞握着那盏莲灯,指尖能感受到竹骨的冰凉。莲卫汉子递来的披风上还带着浆洗后的皂角香,她披在身上时,恰好遮住了腰间露出的半块玉符 —— 方才穿过暗道时,锦囊的系带松了,符角蹭着衣料,像颗不安分的星火。
“礼部尚书府在胭脂胡同深处,门口有两尊石狮子,左狮的前爪缺了块角。” 汉子用炭笔在灯笼纸上画着简易地图,炭灰簌簌落在积雪里,“尚书大人今夜值宿,府里只有老夫人和几个家仆,守卫比国公府松快些,但后墙的巡夜兵每一刻钟过一次。”
谢景行接过地图,指尖点在胡同中段的位置:“这里是盲区?”
“是。” 汉子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去年修排水沟时挖断了一截院墙,后来用木板补上的,能撬开。只是那木板后有株老梅树,枝干茂密,动静稍大就会惊动巡兵。”
沈清辞忽然想起袖中那半片莲瓣,与谢景行交换了个眼神。他立刻会意,从怀中摸出母亲遗留的那半片,两片莲瓣在灯笼光下拼合,边缘的齿痕严丝合缝,中央露出个极小的 “卫” 字 —— 这是莲卫最高级别的信物,足以让任何旧部无条件信任。
“劳烦兄弟带些人去墨韵斋附近盯着。” 谢景行将拼合的莲瓣递给汉子,“周先生若有危险,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汉子接过莲瓣时手在发抖,猛地单膝跪地:“属下万死不辞!”
离开灯笼铺时,西更的梆子声刚过。沈清辞踩着谢景行的脚印往前走,雪粒落在他的玄色披风上,很快融成深色的斑点。他的伤显然还在疼,每走几步就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握着她的手始终稳得很,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夜行衣传过来,像揣着个暖炉。
胭脂胡同的积雪没到脚踝,两侧的朱门大户都挂着灯笼,光晕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圆。沈清辞数着门牌往前走,忽然被谢景行拽进墙角的阴影 —— 两名巡夜兵举着枪走过,铁甲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枪尖的寒光扫过他们藏身的地方,惊得沈清辞攥紧了他的衣袖。
“别怕。” 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拂过耳廓,带着淡淡的药香,“他们走了。”
等巡兵的脚步声远了,两人借着墙根的阴影摸到礼部尚书府后墙。那截木板果然藏在老梅树后,表面糊着泥灰,与周围的砖墙浑然一体。谢景行用匕首撬开木板时,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掉进他的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护着她先钻进去。
府里的花园积着厚厚的雪,假山后传来守夜人的鼾声。沈清辞跟着谢景行绕过几株腊梅,忽然看见正房的窗纸上映着个苍老的身影,正就着灯火看书 —— 是礼部尚书的老母亲,去年沈清辞在周砚的画宴上见过,老人家最爱读《孝经》,此刻案头摊开的正是那本书。
“走这边。” 谢景行压低声音,带着她绕到正房西侧的耳房,窗纸上的人影正在写字,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他用指关节在窗棂上敲了三下,节奏是 “两短一长”—— 这是莲卫与忠臣联络的暗号,取自《诗经》“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的韵律。
里面的写字声戛然而止。片刻后,门被拉开条缝,露出张清癯的脸,颔下三缕长须上还沾着墨渍。礼部尚书看见他们腰间的玉符,瞳孔骤然收缩,侧身让他们进来,反手闩上门:“二位怎么来了?这里不安全!”
“尚书大人,事急从权。” 沈清辞将怀中的《皇亲录》递过去,“家父沈砚的遗物,里面有太子身世的铁证,还请大人过目。”
尚书展开册子时,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纸。当看到太子生辰旁的 “换” 字和那半片莲瓣,他猛地拍案而起,砚台里的墨汁溅了满案:“果然如此!当年皇后生产时,老臣恰好在御药房当值,记得稳婆出来时神色慌张,手里攥着块染血的莲纹帕子!”
谢景行递过自己那半片莲瓣:“这是家母谢婉莹的遗物,两片合璧,便是铁证。”
尚书将两片莲瓣拼在一起,眼眶瞬间红了:“谢夫人当年为了查此事,被皇后以‘巫蛊’罪名构陷,老臣…… 老臣无能,没能护住她!” 他抹了把泪,声音陡然拔高,“太子明日登基,还要处斩镇国公,这是要将忠良赶尽杀绝!”
“正是因此,才来求大人相助。” 沈清辞的声音带着恳切,“您是礼部尚书,主持登基大典,只要您拖延午时的吉时,我们就能联络旧部,在午门揭穿太子的真面目。”
尚书沉默着踱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沈清辞能看出他的挣扎 —— 助他们,便是与太子为敌,全家性命难保;不助,便是眼睁睁看着逆贼篡位,辜负先帝与镇国公的信任。
“老臣有个条件。” 他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皇亲录》上,“若能成功,沈家的冤案必须昭雪,谢夫人的‘巫蛊’罪名也要洗刷,还有那些为守护真相而死的人……”
“大人放心。” 谢景行郑重颔首,“只要能还天下清明,这些事,我谢景行以性命担保。”
尚书重重点头,从书柜深处取出个铜制的算筹盒,里面插着十二根刻着时辰的竹签:“吉时定在午时三刻,老臣可以借口‘祭天礼器未备妥’,将仪式拖到未时。但未时之后,太子必会起疑,你们必须在那之前拿出证据。” 他又取出块腰牌,“这是出入午门的令牌,可带三人同行,是镇国公早年给老臣应急用的。”
沈清辞接过腰牌,冰凉的铜面上刻着 “礼” 字,边缘己被得发亮。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礼部尚书年轻时曾与他同科进士,两人在杏花巷的酒肆里击掌为誓,要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原来有些约定,真的能跨越生死,在岁月里闪闪发光。
“镇国公……” 谢景行欲言又止。
“老臣己安排好了。” 尚书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处斩的刽子手是莲卫旧部,会在刀落下的瞬间用猪血假死,之后将国公爷藏进刑场后的义庄。你们只需在揭穿太子后,派人去义庄接应即可。”
窗外忽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己是五更天。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宫墙在晨曦中露出灰黑色的轮廓,像头即将苏醒的巨兽。
“我们该走了。” 谢景行扶着沈清辞起身,临行前忽然想起什么,“大人可知太子为何急于在午时登基?”
尚书的脸色凝重起来:“老臣听闻,钦天监监正昨日上奏,说今日午时是‘龙潜渊’之象,女子称帝需借此时辰,否则会遭天谴。”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后怕,“看来他们早就知道太子是女子,连应对之策都想好了。”
离开尚书府时,雪己经停了。沈清辞望着天边渐亮的晨光,忽然觉得掌心的腰牌烫得惊人。她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将是决定生死的较量 —— 太子在皇宫布下天罗地网,他们要带着证据闯进去;镇国公在刑场等着被 “处斩”,他们要在刀落下前赶到;无数莲卫旧部在暗处待命,只等午时的信号。
谢景行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是两个还温热的肉包子:“周先生让铺子的伙计做的,说你昨夜没吃东西。”
沈清辞咬了口包子,温热的肉汁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逛庙会,也是买这种热腾腾的肉包子,那时的阳光和此刻一样暖。她把另一个递给谢景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笑了 ——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能有这样片刻的安稳,也足够了。
两人沿着胭脂胡同往外走,晨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梢,在雪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远处传来早市的吆喝声,卖豆浆的梆子、磨剪刀的铃铛、赶车的鞭响,交织成一片烟火气,与即将到来的风暴形成奇异的对比。
“午时在午门会合。” 谢景行将腰牌分成两半,一半递给她,“你带莲卫去义庄接应镇国公,我去联络京营的旧部,我们在午门的钟楼下见。”
沈清辞接过半块腰牌,指尖触到他留在上面的温度:“小心些。”
“你也是。” 他望着她的眼睛,晨光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像揉碎的星辰,“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看寒江的莲花开。”
沈清辞用力点头,看着他转身融入晨光里的背影,玄色披风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痕。她握紧手中的半块腰牌,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等待她的莲卫,有未尽的使命,更有无数沉睡的忠魂,在等着被唤醒。
皇城的角楼在晨光中露出尖顶,钟楼上的铜钟还未敲响,但沈清辞知道,一场席卷京城的风暴,己在破晓前悄然凝聚。而她与谢景行,就像两粒投入湖面的石子,要用尽全力,激起足以颠覆一切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