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霍公馆(上海)。
霍家在上海的宅邸位于法租界僻静的西区,风格比香港浅水湾别馆更加硬朗恢弘,带着浓厚的军人世家气息。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宾客云集,皆是沪上军政商界的头面人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雪茄的醇厚和一种紧绷的节日氛围。
周家父子作为霍家“旧交”,自然在受邀之列。周慕白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衫,外罩墨色团花马褂,乌发一丝不苟地梳拢,更衬得面如冠玉,气质清贵绝伦。
他安静地跟在周世昌身侧,脸上带着世家公子标准的、略带疏离的温和笑意,眼神清冷依旧,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他的出现,如同喧嚣热浪中注入的一泓清泉,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惊艳、探究、甚至带着贪婪的视线从西面八方投来。
霍临深作为主人,正被几位南方政要和将领簇拥着。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黑色中山装,肩背宽阔,气势沉凝如山岳。当他看到周慕白走进来时,深邃的眼眸瞬间亮了一下。
他简单结束了与身边人的谈话,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分开人群,径首向周家父子走来。
“周世伯,慕白,欢迎。” 霍临深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主人应有的热情,但目光在掠过周慕白时,那份关切与温度截然不同。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礼节性的握手,而是首接轻轻扶了一下周慕白的手臂,仿佛在确认他站稳。这个动作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过于亲昵。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一瞬。
“霍首长。” 周慕白微微颔首,手臂上传来对方掌心灼热的温度和沉稳的力道,让他心头微悸。
“海上辛苦,看你脸色还是不大好。” 霍临深的目光扫过周慕白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眉头微蹙,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关切,却又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今晚少饮酒,多吃些温补的。”
他转头对侍者吩咐:“给周少爷换热参茶。”
他亲自引着周家父子走向主桌附近视野极佳的位置,一路无视了其他想要上前攀谈的宾客。对这份殊荣,周世昌习以为常,也让周围的目光更加复杂。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加热烈。周慕白寻了个空隙,悄然离席,走向与宴会厅相连的、通往花园的露台。
冬夜的寒风凛冽,瞬间吹散了厅内的燥热和脂粉香气。
他凭栏而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平复心绪。霍临深的关切,像一张温暖的网,带着令人沉溺的危险。他需要这份保护,却也要时刻警惕不被其束缚。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霍临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露台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羊毛披风。
“里面太闷?” 他走到周慕白身边,将披风不由分说地披在周慕白肩上,动作熟稔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宽大的披风带着霍临深身上特有的气息,瞬间将寒风隔绝在外。
“嗯。” 周慕白没有拒绝,低低应了一声,拢紧了披风。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远处被节日灯火点缀的上海滩夜景。
沉默在寒冷的空气中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上海滩,看着繁华似锦,实际一滩污水。” 霍临深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你刚回来,凡事小心。”
他的话意有所指,显然包含了魏家。
周慕白侧过头,清冷的眸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谢谢您提醒。”
他看着霍临深刚毅的侧脸轮廓,忽然轻声问道:“霍首长,年复一年,您觉得守住一方安宁,难吗?”
霍临深的目光从远处灯火收回,落在周慕白脸上。青年眼中的澄澈和那抹不易察觉的忧郁,像针一样刺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沉默片刻,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难。但总要有人去做。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周慕白,仿佛在承诺,又仿佛在诉说着更深的东西,“比如……想守护的人。”
这句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苍朝心中激起涟漪。守护?他早己失去了被守护的资格,他的生命只剩下复仇的烈焰。
就在这时,宴会厅里传来一阵孩童的喧闹和惊呼,夹杂着霍珏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叔!我的新飞机!”
霍临深眉头一皱,立刻转身。周慕白也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只见大厅一角,霍珏正扁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地上一个摔坏的、显然是新得的昂贵航模。旁边站着几个年龄相仿、穿着小西装的男孩,有些不知所措。
霍临深走过去,抱起霍珏,低声安抚。霍珏看到周慕白,立刻伸出小手:“慕白哥哥!”
周慕白走过去,蹲下身,从霍珏手里接过摔坏的航模残骸。
他看了看断裂的机翼连接处,声音温和清冽:“小珏别哭。这个接口只是脱榫了,没有断。哥哥帮你修好它,好不好?” 他接过飞机,动作熟练地摆弄起来。
霍珏立刻止住了哭声,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霍临深抱着侄子,目光却落在蹲在地上的周慕白身上。
青年低垂着头,专注的神情在璀璨的灯光下柔和了他清冷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那份专注与耐心,与他平日的疏离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折的温柔。
不过片刻,那精巧的航模就在周慕白手中恢复了原状。霍珏破涕为笑,拿着飞机又蹦又跳:“慕白哥哥好厉害!”
男人看着周慕白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色,仿佛刚才那温柔的一幕只是错觉。霍临深知道,这个青年身上,藏着太多他看不透却又深深吸引他的东西。
“慕白哥哥,你跟我小叔一样厉害!” 霍珏童言无忌,抱着周慕白的腿,仰着头大声说。
周围宾客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霍临深刚毅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伸手揉了揉侄子的头,目光却深深地看着周慕白,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嗯,你慕白哥哥,是很厉害。”
子夜的钟声即将敲响,窗外开始零星地响起鞭炮声。霍临深对周慕白道:“外面冷,进去吧。快到时辰了。”
两人并肩走回喧嚣温暖的宴会厅。在踏入明亮灯光的那一刻,霍临深低沉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周慕白的耳廓响起,只有两人能听见:“过了年,留下。”
不是询问,是陈述,带着一种强势又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暧昧。
周慕白脚步未停,清冷的侧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拢在披风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巨大的落地窗外,漆黑的夜空骤然被照亮。
第一朵璀璨的烟花在黄浦江上空轰然绽放,流光溢彩,映照着这座不夜城,也映照着厅内众人扬起的笑脸。
沈苍朝站在霍临深身侧,仰头望着那绚烂却短暂的光华。烟花的爆鸣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在他清冷的眼底,倒映着的是比烟花更炽烈、更决绝的复仇之火。
除夕夜的温情与暖意如同易碎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