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937年小年(除夕前一天),周公馆。
细雨敲打着法式梧桐的枯枝,在霞飞路周公馆的窗玻璃上蜿蜒成痕。沈苍朝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窗外,这座被称作“魔都”的城市在冬雨中苏醒,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繁华的表象下是暗流汹涌的杀机。
孤雁的最新指令,阻止魏世钊获得那批德制军火(火炮部件、高精度通讯设备)。
衡山路,“法兰西仓储公司”附近。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雪佛兰轿车停在街角阴影处。车窗降下一道缝隙。
周慕白坐在后座,穿着普通的深色大衣,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透过车窗缝隙,冷静地观察着不远处的3号仓库。仓库大门紧闭,重兵把守。
副驾驶上,是“孤雁”在上海的联络员老吴,一个面容普通、眼神精悍的中年人。
“少爷,” 老吴低声道,递过一张折叠的纸条,“魏邢霄的行踪。”
沈苍朝接过纸条,扫了一眼,记下信息,指尖燃起一小簇火焰,将纸条烧成灰烬。
魏郉霄的动作,很奇怪。即使他们绝大部分部下都留守仓库。
“仓库的动静如何?”
“昨天夜里和今天凌晨,有卡车进出,‘黑豹’的人轮换很密,外围警戒级别很高。内部情况不明,我们的人很难靠近。” 老吴语气凝重,“魏世钊的专列预计今晚抵沪。”
沈苍朝沉默地看着仓库那扇厚重的铁门。唯一的突破口,还是在魏邢霄身上。
“知道了。” 他声音平静无波,“按计划,制造一点‘意外’。”
老吴会意:“明白。我们会在仓库附近制造一点小混乱,不伤人,但足够吸引他的注意力。晚上百乐门那边也会安排,让他的包厢‘恰好’能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沈苍朝点点头,不再说话,目光依旧锁定着仓库。
接近魏邢霄,获取核心情报,破坏军火转运。他冷静的表象下,是绷紧到极致的神经。
雪佛兰悄无声息地驶离街角,汇入上海繁忙的车流。沈苍朝靠在椅背上,清冷的眼底映着窗外湿漉漉的光影。
魏邢霄。
接近他,是通往魏世钊的必经之路。
翌日,午后。外滩,汇中饭店咖啡厅。
这里是沪上名流小聚、洽谈要事的半公开场所。沈苍朝选了一个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点了一杯清茶。
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浅灰色羊绒西装,外面是驼色大衣搭在椅背,侧影清隽,气质卓然,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他并非在等魏邢霄。他在等一个“偶遇”的契机,一个能自然过渡到魏邢霄身边的跳板。
约莫一刻钟后,目标出现。一位穿着考究、神态略显焦虑的中年男子匆匆步入,正是周世昌生意上的重要伙伴,同时也是与魏家生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中间商——陈老板。沈苍朝“恰好”抬头,西目相对。
“陈叔?” 周慕白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起身微微颔首。
陈老板一愣,认出是周家少爷,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哎呀!是慕白少爷!真是巧遇。气色看着是比在香港时好些了。” 他顺势在沈苍朝对面坐下,寒暄起来。
话题自然过渡到生意。陈老板愁眉苦脸地抱怨:“……难啊!年关将近,各处都要打点,偏偏最近码头查得严,好几批货都卡着,周转不灵!这不,刚去求了魏公子那边通融,唉……” 他压低声音,带着敬畏,“魏公子一句话,顶我们跑断腿啊!”
“魏公子?” 周慕白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听闻魏公子近日为令尊分忧,事务繁忙。”
“可不是嘛!” 陈老板仿佛找到了倾诉对象,“魏大帅马上要亲临上海,魏公子坐镇这边,里里外外都要打点妥当,尤其是……” 他猛地收住口,意识到失言,讪讪一笑,“总之是忙得脚不沾地!不过魏公子今晚倒是答应在‘大沪舞厅’小坐片刻,算是给面子了。”
沈苍朝眸光微闪,放下茶杯,声音清冽平静:“魏公子少年英才,担此重任也是情理之中。陈叔若有难处,不妨再寻机会。”
是夜,大沪舞厅。
相较于百乐门的极致奢华,大沪舞厅更显私密与老派。悠扬的爵士乐流淌在铺着厚地毯的空间里,灯光昏黄暧昧。
魏邢霄占据着二楼视野最佳的半开放式卡座,身边围着几个心腹和依附的商人,陈老板也在其中,正小心翼翼地陪着说话。
魏邢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指间的雪茄燃了长长一截烟灰。他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入口和舞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下午仓库那边传来一点“小麻烦”,虽然很快被“黑豹”压了下去,但总让他心头蒙上阴影。
这时,入口处一阵微不可察的骚动。
周慕白出现了。
他依旧穿着下午那套浅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解开一颗纽扣,外面是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色羊绒开衫,中和了西装的正式感,更添几分慵懒随意的书卷气。灯光下,他清冷的面容带着一丝倦怠,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忧郁在迷离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引人怜惜。
他在吧台边选了个高脚凳坐下,向酒保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打水。他安静地坐着,微微侧头看着下方舞池中旋转的男女,侧脸的线条在阴影中完美得如同雕塑。
魏邢霄的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了那道身影。下午仓库带来的烦躁似乎被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更灼热的兴味。他挥挥手,示意身边聒噪的陈老板等人噤声。
“慕白?” 魏邢霄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他站起身,迈着从容的步伐走下楼梯,径首来到吧台边。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周慕白笼罩在他的气息范围内。
周慕白似乎被惊扰,转过头,看到魏邢霄,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归于平静的礼貌:“魏公子?真巧。” 声音清冽,听不出情绪。
“好久不见。” 魏邢霄勾起唇角,身体前倾,手肘撑在吧台上,将周慕白困在他与吧台之间,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其实处理完军火的事,他就打算先去见周慕白。
“真是缘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慕白,“看来,上海滩还是不够大。”
他靠得太近了,带着雪茄味的灼热呼吸几乎喷在周慕白脸上。沈苍朝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毫不掩饰的侵略性。他没有后退,只是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玻璃杯壁:“嗯。”
“跟我上去坐。” 魏邢霄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刻意放得低沉,“上面清净些。这里的酒,配不上你。” 他伸手,似乎想揽住周慕白的肩膀。
沈苍朝在他手指碰到自己之前,自然地侧身拿起吧台上的苏打水,顺势避开了触碰。“好。”
他应道,声音依旧平静,率先向楼梯走去。这个动作既维持了疏离,又给了魏邢霄台阶。
后者看着那清瘦挺拔的背影,快步跟上。
卡座里,其余人识趣地让出主位旁边的位置。魏邢霄亲自为周慕白倒了一杯顶级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加了冰块。
“尝尝这个,苏格兰高地,冷冽,回味悠长。” 魏邢霄将酒杯推过去,目光带着狎昵的欣赏。
周慕白没有碰那杯烈酒,只是端起自己的苏打水抿了一口。“多谢魏公子。只是我还在服药,医嘱忌酒。”
理由无懈可击。
魏邢霄也不勉强,身体放松地靠在沙发里,目光却始终黏在周慕白脸上:“慕白回上海,可还习惯,比香港冷些吧?周公馆住着若有不便,我在法租界有处安静的公寓,环境极好……”
“一切都好。” 周慕白打断他,声音清冷,目光投向楼下,“父亲年事渐高,能在他身边尽孝,己是心安。”
他的话题总是能巧妙地绕开魏邢霄的暧昧试探,带着一种清高与距离感。然而,他安静地坐在这里,本身就像一幅价值连城的名画,吸引着魏邢霄不断地想要靠近、触碰、甚至撕碎那层清冷的外壳。
卡座的气氛微妙。魏邢霄的心腹们屏息凝神,陈老板更是大气不敢出。就在这时,一个手下快步走到魏邢霄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声音压得极低。
魏邢霄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挥手让手下退下,再看向周慕白时,眼中的欲念被一丝阴鸷的烦躁取代。
“有点扫兴的事。” 魏邢霄扯了扯嘴角,目光沉沉地看着周慕白,“慕白,看来今晚不能尽兴了。改日,我设宴,我们单独聚聚。” 他特意加重了“单独”二字。
“魏公子事务要紧。” 周慕白放下水杯,站起身,姿态从容优雅,“我先告辞了。”
从魏郉霄的表情来看,百乐门才是决定军火交接的核心。
仓库里的……果然只是幌子。
魏邢霄没有挽留,只是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复杂。扫兴是真的,但周慕白那种无论何时都保持清冷自持的姿态,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心底最痒的地方。
越是难以掌控,越是让他心痒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