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果村的蝉鸣裹着松脂香，往常该是村里最热闹的时节——李婶家的杏子压弯了枝，张大爷的野葡萄爬满了竹架，后山的野草莓正红得像撒了把火星子。可今儿个村口老槐树下却蔫头耷脑的，几个村民蹲在石墩子上抽旱烟，烟锅子敲得青石板“笃笃”响。
“老王头，你那筐杏子卖了没？”
“卖个屁！”五十来岁的王大山把旱烟杆往地上一杵，烟袋锅子磕得石墩子首冒火星，“镇东头老周头的收购站，今儿个又降了价！一斤杏子才给八分钱，比去年少了两毛！”
王大山是野果村的村长，裤脚沾着泥，肩上搭着条补丁摞补丁的蓝布巾。他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果园，喉咙里像塞了把干玉米：“咱村的野果，往年这时候早该往城里发了。可现在倒好，老周头说‘政策紧’，只收三分之一的量；赵记百货的赵胖子更狠，说要‘统一收购’，价儿压得比刨土的萝卜还贱！”
“赵胖子那号人，咱惹不起！”蹲在旁边的刘寡妇搓着围裙，“我家那片野蓝莓，再没人收就得烂在山上。娃他爹走得早，娃上学要学费，老人看病要药费……”她声音哽咽，手指绞着衣角，把蓝布巾绞成了团。
王大山猛吸两口烟，烟圈儿飘到半空散了。他望着村部墙上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咬了咬牙：“明儿个我去镇里找工管会！咱村的果子，凭啥让他们随便压价？”
可他没想到，还没等他迈出村口，麻烦先找上门了。
赵志强的“赵记百货”在镇中心占了半条街，玻璃橱窗里摆着花布、搪瓷缸、雪花膏，门楣上挂着块“先进个体户”的红牌子，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这日晌午，赵志强正翘着二郎腿喝茉莉花茶，手下二狗子慌慌张张推门进来：“老大，坏事儿了！”
“慌什么？”赵志强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我又不是泥捏的。”
“工管会刚下了通知！”二狗子递过张皱巴巴的纸，“说有人举报野果村陈默搞‘投机倒把’，私自收购山货加工售卖，要彻查！”
赵志强眯起眼，手指敲着桌子：“陈默？就是那个熬野果酱的小子？”
“可不是！”二狗子凑近了压低声音，“我打听着，他最近跟村长王大山走得近。昨儿个我去野果村转悠，瞅见他蹲在老槐树下跟村民唠嗑，说什么‘集体收购’‘统一加工’——八成是想借着村集体的名头，把生意做大！”
赵志强的嘴角扯出冷笑。他垄断柳林镇山货收购三年，连镇长都得给他几分面子，什么时候轮到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上回陈默的野果酱在镇里卖火了，抢了他不少生意，这回正好借“投机倒把”的由头，给他点颜色看看！
“去，把工管会的老张头请来。”赵志强摸出包大前门，抽了根递过去，“就说……有人要搅和我赵某的生意，得麻烦老张头‘主持公道’。”
王大山攥着工管会的通知，手首抖。通知上写着：“经群众举报，野果村村民陈默涉嫌无证经营、投机倒把，限三日内到工管会说明情况。逾期未到，将吊销相关经营许可（如有），并追究责任。”
“这……这是啥意思？”刘寡妇凑过来看，“俺就卖了两筐蓝莓给小陈，咋就成投机倒把了？”
“许是赵胖子使的坏！”王老五抹了把汗，“他上个月还跟我念叨，说小陈的酱卖得比他的山货贵，抢了他的主顾！”
王大山把通知往村部桌子上一拍，震得茶缸子跳起来：“慌什么！我跟小陈合计过，他那加工坊是租的村东头老仓库，手续齐全。明儿个我就带他去工管会，把话摊开了说！”
可他没想到，陈默比他还急。第二天天没亮，陈默就敲开了村部的门，手里提着个布包，里头装着几罐野果酱、一本皱巴巴的笔记本，还有半叠村民按了红手印的收购的账本纸。
“村长，我跟您说个事儿。”陈默蹲在门槛上，把布包里的东西倒出来，“这是我熬酱的方子，还有这半年收果子的账本。您看，每笔收购价我都记着——野草莓三毛五一斤，野芒果西毛，蓝莓五毛。村民卖给我，比卖给赵胖子多挣一倍！”
王大山翻着账本，眉头渐渐松开：“你小子倒实在，收怎么高价……可工管会那边……”
“我跟您交个底。”陈默压低声音，“我想跟村里办个合作个体户。您当法人，我当负责人，用村集体的名义收果子、熬酱、卖货。赚的钱，按村民交果子的量分，剩下的留着扩大生产。这样一来，咱有红公章，有村集体撑腰，赵胖子再使绊子，工管会也不能说咱‘投机’！”
王大山的手指在账本上敲了敲。他望着陈默眼里跳动的光，想起昨儿个刘寡妇抹着泪说的话：“娃要上学，俺不能看着她的果子烂在山上。”又想起上个月张大爷蹲在果园里叹气：“这树要是没人管，明年就枯了。”
“成！”王大山一拍大腿，“明儿个我就召集村民开会！你把章程写明白，咱签个协议——你得保证，收购价不低于去年的两倍；赚了钱，每家每户都有份！”
陈默用力点头，从布包里掏出张纸：“这是我写的章程，您看——‘年终结算后，净利润的30%归集体（用于修水利、补办公经费），30%按村民交果量分红，40%归乙方（陈默）作为经营报酬。”
王大山凑近看，见最后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红章，写着“野果村合作个体户”——是用印泥盖的，边缘还沾着点草屑。他突然笑了：“你这小子，倒比我还仔细！”
工管会的办公室在镇政府二楼，墙上挂着“发展个体经济，搞活农村市场”的锦旗。王大山攥着合作社的章程，陈默抱着账本，两人站在红木桌前，看着对面坐着的老张头——工管会主任，戴副圆框眼镜，正慢悠悠翻着赵志强的举报信。
“王大山同志，你说你们是村集体合作经营？”老张头推了推眼镜。
“对！”王大山把章程往桌上一放，“这是村民大会通过的，每家都按了手印。我们收果子是为了加工，不是倒买倒卖！”
“那陈默同志，你这加工坊的手续呢？”老张头又转向陈默。
陈默递过营业执照：“您看，这是工商局发的个体户执照，法人是王大山村长。我们用村集体的仓库收存果子，设备在我家都是自己买的，没占集体一分地。”
老张头翻着账本，突然指着一页：“这里写着，收购价是市场价的两倍？”
“是！”陈默坦然道，“赵记百货压价，村民连本钱都收不回。我们多给点，村民才有劲儿管果树，明年产量高了，工管会的税收也多不是？”
老张头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小陈啊，我听说你熬的果酱在镇里卖得挺好？上回我闺女还说，你那蓝莓酱比她在城里买的还地道。”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赵志强的举报信，我看过。他说你‘投机倒把’，可你这是带农增收，符合中央精神。这样——”他把文件推过来，“你们把这个签了，我给你们盖个章。”
王大山凑过去看，见是份《农村合作经营备案表》，末尾写着：“同意野果村合作个体户备案，纳入镇个体经济管理范畴。”
“谢……谢谢张主任！”王大山的手首抖，差点把钢笔戳破了。
陈默也笑了，从布包里掏出罐草莓酱：“张主任，这是我们刚熬的，您尝尝？”
老张头接过罐子，掀开盖子闻了闻：“香！比赵记百货的货真多了。”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眼睛亮起来，“酸甜正好，果肉还带颗粒儿——这才是野果子的味儿！”
三天后，野果村的老槐树下热闹得像过年。王大山举着大喇叭喊：“村民们注意嘞！合作个体户今儿个正式挂牌！交果子的按斤两算钱，多交的多拿！小陈说了，今年收果子不赊账，现结现清！”
村民们扛着筐、提着篮，往村东头老仓库涌。刘寡妇抱着一筐蓝莓，眼眶红红的：“俺娃他爹要是活着，准得乐开花！”
陈默站在仓库门口，看着村民们排着队交果子，心里像揣了团火。他摸了摸兜里的红公章——那是工管会刚盖的，还带着墨香。章子上刻着“野果村合作个体户”，字儿方方正正，像座小山。
。陈默望着漫山遍的红果林，突然想起穿越前那本《山野食珍录》最后一页的话：“手艺人的甜，是苦里熬出来的；庄稼人的甜，是汗里种出来的。”
风掠过果园，吹得老槐树沙沙响。陈默知道，属于野果村的甜，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