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瑜的话,在孟鹤弦耳边来回徘徊。
京都中,能同许慎齐名者,唯孟瑜一人。
他孟家嫡子,父亲位高权威,姑母当朝皇后,表兄弟是太子,这般煊赫家世,令人望而生惧。
可就是如此强势钻营的家族,嫡子兼独子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文不成武不就,全靠家世荫庇,才在金吾卫中挂了职。
平日里,不是醉卧花魁香榻,便是流连赌坊酒肆,孟府每年清算账目,十之八九皆是青楼,赌坊,花船乃至小倌馆的签账。
可就是这样的人,在围猎场上,一箭拦下逼杀来的箭锋。
孟鹤弦摊开手,晶莹剔透的玉佩中心,篆刻着鎏金的‘瑜’字。
“刑部郎中...”
孟瑜是想告诉他,刑部郎中里有猫腻。
孟鹤弦沉思许久,忽而提笔:“瑜,意为美玉,灵气不足则为似玉之石,为珉。”
内行人辨玉,指尖一触便知真伪,可俗眼凡胎者,纵使将珉与瑜并陈一起,亦难分轩轾。
——正如这世间,真假从来都难辨。
孟鹤弦想到什么,将这几日所查刑部官员名录拿出,仔细一一阅览,最后还真找到了。
“王-珉。”
若原本只是荒谬的猜测,那现在这个名字……实在太过于挑衅了。
瑜为玉,珉为石,鱼目混珠,指孟瑜此人身份有疑,很可能不是孟淮的亲生子。
墨凝薄霜,孟鹤弦笑了。
“将亲生子隐匿于暗处,看来,孟淮的确所图不小。”
他敢确定,孟皇后一定不知道这件事。
孟鹤弦心情大悦:“苍术,将此人生平过往,人脉关系全部查清楚,包括七星阁。”
丹阳郡守膝下只肖云飞一子,这桩奸杀少女少男的案子,本身并不复杂难查,难的是背后盘根错节的勾结。
赵叙白本着太子储君身份,由其负责主审肖云飞,而自己则在旁跟做笔录。
谁知肖云飞不仅狡诈善辩,还时而言语轻佻,竟让一国储君红了脸,气的一句话说不出。
赵叙白收起笔,温声道:“不如……殿下出去休息一会儿,让微臣来审?”
“有劳赵大人了。”太子起身时,瞥了眼得意洋洋的肖云飞,心里默默为他祈祷一炷香。
果然,在太子刚出牢房没多久,里面就传来凄厉的哀嚎声。
长安忧心忡忡:“殿下,娘娘那……”
若是违逆皇后之意,回宫后等待的,将又会是数不尽的斥责和打骂。
太子笑了笑,很不在意:“无妨。”
傍晚时,太子卧床不起的消息传来。
这可把赵叙白吓坏了,首到大夫诊断只是水土不适,需静养调理,他才大大松口气。
病榻上,太子气若游丝:“孤这身子不争气,肖云飞的案子……恐怕要全权托付给赵大人了。”
丹阳郡隶属扬州,这里堪称于洪昌的后花园。
而于洪昌和孟家姻亲,离京前,孟皇后与孟瑜必然对太子千咛万嘱。
但观其态度,倒有些袖手旁观之意。难道,孟家和于洪昌闹翻了?
京都——
齐恒奉命抽检刑部案卷,起初,满朝官员皆以为是作态戏码,首到神策军连抓数名官员后,有些人开始自危了。
这仅仅只是风暴的前奏。
随后一个月内,许慎率领精锐营西出,奔走各州各郡深入调查,无数官员案件浮出水面,朝野为之大震。
而原本以为的小打小闹,悄然间,演变成一场无声无息的查贪反腐。
这场风波范围广,各党派无一幸免。
吏部案牍上,一页名录徐徐展开,朱笔轻勾皆是任命。
孟鹤弦眼沉了下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谁能想到,扬州丹阳郡一桩奸杀案,能将不相关的其他州郡官员拉下马,而新上任者皆是天子所点。
“……好手段,”孟鹤弦眼底燃起灼灼战意:“不愧是当皇帝的人。”
从金殿赵叙白上谏,到齐恒奉命前去刑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皇帝就将一盘棋给下了。
他借着丹阳郡清算刑部,旁人全以为是幌子。
可实际上,这个幌子掩盖了真实目的,从而明目张胆的,不动声色的将手伸至各州郡。
“明修栈道时,己在暗渡陈仓,看似隔岸观火,却己借刀杀人。”
孟鹤弦不得不承认,这一局,皇帝下得实在太漂亮了。
连他,都被虚假的表面给蒙蔽了。
次日,群臣欲要借口上谏,逼停神策军在各州的屠戮行径,但皇帝却先一步开口,结束了刑部的审查。
群臣憋着屁没放出来,一个个气如鼓球蛤蟆,别提多难看。
皇帝心情大好,回去也不批奏折了,拉着孟鹤弦在轩窗下对弈。
檀木棋盘上,黑子先行。
皇帝拈起一枚墨玉棋子,在指腹间轻轻:“为官如弈棋,最忌贪快求胜。”
棋子落盘,发出清脆声响,孟鹤弦的白子,连连遭黑子围困。
皇帝:“一子错,满盘皆输。”
孟鹤弦手顿住,他望向对面——天子眉目温和,谆谆教诲的模样,倒真透着几分‘真’。
“微臣受教。”
皇帝笑笑,棋至中盘,慈宁宫的阮嬷嬷进来。
皇帝同她几语,问的都是陆太后吃的如何,睡的如何,何时醒的,何时入眠的,连带安神香用了多少都一一细问。
阮嬷嬷答完,说:“太后今日精神尚可,就是有些闷,想寻皇上前去叙话。”
皇帝自然高兴,起身后,想到之前陆太后对孟鹤弦的态度,就道:“你随朕同去。”
明黄衣袖不经意拂过棋盘,惊散了未定的局面。
慈宁宫内,药香缭绕难驱。
孟鹤弦隔着素纱屏风,只能听到皇帝一人的低语声,陆太后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压根就没理皇帝。
“是宴清吗?”
忽而一道声音响起,如枯叶簌簌发抖的飘出来:“过来,让哀家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