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鹤弦走过屏风,曾经雍容的太后,如今白发蓬乱,混浊双眼泛着异样光芒。
她招招手,提示孟鹤弦走近些。
等孟鹤弦靠近榻边时,陆太后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宴清……”
皇帝蹙眉,看着对峙气氛诡异的二人。
“太后。”孟鹤弦跪在脚踏上,任由陆太后打量。
她像是在穿透他,搜寻某个早己消散的人。
“对不住……”
陆太后猛地松手倒回枕上,在皇帝惊呼中,又骤然睁开眼:“姝月是你害死的!”
王姝月,己逝的昭仁皇后。
满室宫人屏住呼吸,寂静的落叶可闻。
皇帝眼底聚起阴沉:“母后,你魔障了。”
“哈哈,魔障的人是你!”陆太后嘶笑起来:“他教你治国策论,姝月伴你青梅竹马……他们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母后!您累了,需要静养!”皇帝甩袖走出去,寡冷的不带丝毫温情。
很快,有千牛卫将跪地的宫人拖拽走,一地暖阳尽被踏碎。
孟鹤弦垂首站在石阶下,感受到皇帝投来的目光,像出鞘的剑,冰冷的贴在他脖颈上。
只需轻轻一皱眉头,血流人亡。
许久,皇帝收回视线,抬脚一言不发的就离开了。
“孟大人。”阮嬷嬷提着一篮经文,孟鹤弦明知故问道:“这是?”
阮嬷嬷:“往生经,要去长乐宫焚烧的。”
孟鹤弦看向寝殿:“嬷嬷辛苦,只是太后情绪尚不稳定,您若是离开……旁人怕是照顾不好。”
阮嬷嬷面露担忧,想了一圈谁也不放心,最后将往生经递到孟鹤弦跟前,拜托他送去长乐宫代为焚烧。
长乐宫殿门缓缓开启,一缕穿堂风涌挤进来,掀起西下垂挂的帷幔。
空旷的大殿内,唯有一幅画悬于中央——画上女子背影窈窕,祥云缭绕飞鸟相伴,恍若天上仙子。
孟鹤弦跪在蒲团上,指尖捻着往生经一角,火焰渐吞朱砂字迹,化作青烟袅袅上升,最终消散于殿宇高处。
“宴清……”
刚才慈宁宫里,陆太后轻唤这两字时的神情,在孟鹤弦脑海不断闪回。
陆太后寿宴前,他故意以这个表字相激,本意是让陆太后振作精神,为贤王造势,从而激化太子和贤王之争。
却从没想过,这二字背后或许另有玄机。
当时,祝明谦说:“这是给昭仁皇后……我跟王贞文不谋而合取的。”
“除却我和王贞文,只有昭仁皇后知道……”
而今,无论‘宴清’是名还是字,陆太后的反应表明,她是知晓其中关联的。
“呵。”孟鹤弦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若是让皇帝知晓,一个臣子竟用了昭仁皇后之子的名字……
爱屋及乌之外,亦有恨屋及乌的。
天上阴云层叠,最后一缕天光正从檐角褪去。
孟鹤弦出来时,看到宫墙边,抱臂而立的许慎。
自那夜阳春面事后,两人己近月余未见了。
许慎抬眸,嘴角扬起弧度:“走吧,送你出宫。”
走近,孟鹤弦惊觉这人怎如此高,他不得不仰首,才能看清那张精致如画的脸。
孟鹤弦问:“何时回来的?”
“一个时辰前。”许慎鼻尖轻动,嗅着若有似无的焚香气息,道:“长乐宫事关天子,若无必要……此后莫要再踏足此地。”
昭仁皇后与王贞文,是深扎在帝王心头的两根刺,就连陆太后提及都会被斥责,更遑论旁的人。
孟鹤弦顿住脚步,偏头望着许慎,眼里晦暗难清。
飙风掠过太极宫,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在青石板上盛开朵朵白花,转瞬即逝。
许慎抬手去拉身旁的人,却被狠狠拍开,孟鹤弦在雨幕里头也不回,背影毅然而决绝。
“宴清。”
孟鹤弦一下被扛起来,面颊上的雨水倒流进眼里,涩疼的忍不住闭上眼。
“你放我下来。”
回应他的,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落在臀上十分有效:“老实点。”
长乐宫的殿门再次被推开,雨水顺着脚印蜿蜒流淌,勾勒出深浅浓淡的水痕。
孟鹤弦冷的打颤:“不是说,不让踏足此地的吗?”
“……”许慎屈指拭去他眼角的雨珠,沉声:“此一时彼一时。”
孟鹤弦理解的,是因大雨不得不进长乐宫避雨,皇帝听闻应是不会怪罪的。
“媳妇都生气的不要我了,还管什么旁的呀。”
孟鹤弦眼睛被水珠浸透,泛着湿红的痕迹,他脸上未隐藏的情绪里,满是迷茫和懵懂。
许慎的心一下软了,声音也轻了:“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又不是你惹自己生气的,做错事说错话的人是我,你跑什么?”
“呃,错...哪错了?”
孟鹤弦是真心询问,他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用多了,以至于不是很明白,许慎是哪错了吗?
他没说错话,长乐宫是非之地,的确不应该踏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许慎说出这话时,明明知道是善意的提醒,可就是忍不住生气和恼怒。
“阿朝,”许慎歪头凑近孟鹤弦脸颊旁,说:“我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那只是一个提醒。”
孟鹤弦回视着他,几息后说:“我知道,我也没有生你的气。”
所有的根源,都来自于皇帝。
是一想到许家,许慎全都在为皇帝卖命忠心,他就忍不住恼怒。
可偏偏,他无法将里面的因果一一告知。
许慎低垂下头,薄唇被冰封的掌心抵住,他睫羽轻轻一颤,眼里是无声的询问。
孟鹤弦视线转向另一侧,许慎跟着看过去。
急雨里天色昏暗,那幅悬于中央的画,如孤舟在风雨中轻轻摇曳,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灵魂。
帷幔跟着一起,空气里的焚焦味越发浓重。
许慎松开孟鹤弦,语含讥讽:“……呵,欲盖弥彰。”
连一幅昭仁皇后的正面画都不敢露,可见这宫里,心虚的人不少。
外面雨还在继续,孟鹤弦跪在蒲团前,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过来。”
许慎原本打算一屁股坐下,可在孟鹤弦的注视下,很是礼貌地改为跪下。
两道挺拔的身影,并肩跪在昭仁皇后画像前。
如新婚的夫妻,在向己逝的家慈禀明相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