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慎来过几次海棠巷,可书房却是第一次进。
三面书架桌子临窗,海棠树枝繁叶茂,映出一片凉阴。
孟鹤弦净手后,指着桌边小椅:“坐,先画一个自己擅长的。”
许慎提笔,指骨贴着笔杆游走,动作娴熟而流畅。
“好了。”
孟鹤弦探头去看,是一朵墨痕勾勒的海棠花,瓣角锋利枝条纤细,像是被墨水浸透而变了本姿。
“见过海棠花吗?”孟鹤弦问。
许慎指腹夹着笔杆,目光游走孟鹤弦脸上,说:“自是见过的,泠泠如碎玉,清寒似霜雪,世间至清至冷——”
他话中断,勾起一道莫名其妙的笑来。
“孟先生,我画的如何?”
孟鹤弦未回答,而是示意许慎走开,他过去执笔落墨。
参差树影在纸上、手上跳动。
孟鹤弦垂首,目光专注的在纸上游走。
而许慎却盯着他侧脸,想到醉酒后那条自耳根的红线。
笔墨水痕下,几朵硕大牡丹盛放。
孟鹤弦唇角浮现笑容,他看向许慎:“天下真花唯数牡丹,今先照此临摹。”
见他要走,许慎抬脚过去挡住:“先生,你不在这看着我吗?”
他说话时微歪头,眼里满是清澈且无辜的询问。
孟鹤弦咽了下嗓子,偏头看向他身后书架:“我去拿书。”
许慎退后一步,等孟鹤弦拿书回来,他才提笔对着那幅牡丹图开始临摹。
孟鹤弦看似在翻《论语》,实则余光悄悄溜走。
宣纸里揉着缕淡金丝,其上一只手随意搭着,指腹轻按住一角,明明是很随意的举措,可在他眼里却变了。
像是……锦绣窝里的玉鹤,在彼此纠缠难休。
“……嗯?”
孟鹤弦视线抬高,许慎提笔犹疑不定,墨眉皱着似遇到困难。
“怎么了?”
许慎眨了下眼:“先生,我好像画错了。”
孟鹤弦合起书走过去,原想错能错到哪,可等看到画时简首离谱。
明明是画牡丹的轮廓,可这人却将海棠花瓣填在牡丹花里,不伦不类,繁琐至极。
孟鹤弦沉默的有点久,许慎试探道:“要不……先生给我画一朵白海棠?”
“没有色料——”
许慎听了,抬手拍拍窗框。
一颗头从窗下冒出来,小甲抬手将一个小箱子递进来,显然这是早有准备的。
孟鹤弦眼皮跳动,那边许慎一一将笔和色料摆放好:“先生,请。”
孟鹤弦在许慎满脸期待里,将嗓子的话咽下。
罢了,一幅画而己。
“先生,要白海棠哦。”
孟鹤弦没好气瞥他一眼,后者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孟鹤弦选用一支极细的笔,从一旁小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萃点淡色落笔。
画尽,孟鹤弦收手,看都不看就搁置下笔退开:“画吧。”
许慎盯着那副海棠沉默,寻思自己该如何下手。
倒不是孟鹤弦画的不好,而是画的太好太逼真了。
一支海棠晕染悬空,花如钟状瓣瓣层叠,花蒂透青至白。
风本无形无状,可这幅画里簌簌轻颤的玉盏,及一两片零散碎玉,将风画到温柔。
此后半个时辰里,许慎抓耳挠腮很是为难。
他勾勾画画总是不成样子,然后说:“先生,我觉得还是画牡丹的好。”
“是吗?”孟鹤弦不轻不淡道:“画海棠吧,二公子喜欢最重要。”
许慎:“我也没那么——”
在孟鹤弦清清冷冷目光下,许慎识相的闭上嘴。
窗台下小甲盘腿坐着,他手支下巴满脸沉思。
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不不,应该是--船头慌鬼船尾拜佛?
南星见他又点头又摇头的,满脸疑惑不明。
但很快就心里雀跃起来,真好,公子有朋友了。
许慎捏着那支小笔,废了许久才画出一朵完整的海棠花来,偏头要讨个好字,却见人睡着了。
孟鹤弦屈指抵在太阳穴,乌发温顺的洒落在肩头。
那张莹白的脸庞上充斥冷意,眉心似被什么困住,久久难平。
许慎呼吸放轻,提着小笔虚虚对准孟鹤弦眉心。
他眼眸缓慢压下,笔墨勾勒似一朵白海棠在人眉宇盛开。
倏然,孟鹤弦睁开了眼。
许慎低头佯装去作画,耳边声音带着几许沙哑。
“今天就到这吧。”
再抬眼,只看到微晃的衣摆滑过门扉,那人身影己经到海棠树下。
翠嘴鹦鹉在喝水,孟鹤弦给它添加一点食料,衣袖从腕上滑落露出白皙的小臂。
许慎瞥见侧面有一道划痕,他想到雨夜癫狂那次孟鹤弦自伤的行为。
“二公子金安。”
突然,鸟语高嘹。
孟鹤弦手一顿,还没寻思出这鸟瞎说什么话,那边许慎己经出来。
“……呵,孟先生费心了。”
孟鹤弦:……
他抬手把食料从架子上取下来,瞟了眼翠嘴鹦鹉。
死鸟,吃金瓜子去吧。
许慎摘取一片海棠树叶,逗趣着鹦鹉:“来,孟先生金安!”
翠嘴鹦鹉偏头去啄羽,随后摇摇小脑袋。
“二公子美!”
“二公子帅!”
“二公子天下第一好。”
孟鹤弦脑子嗡嗡响,解释道:“这话……不是我教的。”
“哈哈,”许慎半笑认真道:“孟先生,就算是你教的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等人走后,孟鹤弦紧盯着鹦鹉,苦思许久:“我养你吃喝,你就这么掉我脸?”
一想到许慎方才得意的笑,孟鹤弦就止不住烦闷。
“公子,”南星猜测道:“它前些日子不是被陆小公子带回去了吗?应该...是他教的吧。”
孟鹤弦沉默,脸都丢尽了,现在说教的有什么用。
“把它丢了,让它乱说话。”
这话可刺激着翠嘴鹦鹉了,它在架子上来回踱步。
“二公子金安。”
“二公子美。”
“二公子阔气。”
“二公子,来喝一杯吧~”
最后这句尾音拐的奇特,似在故意模仿什么一样。
孟鹤弦深呼吸一口气,对南星道:“丢掉!”
南星知他气话,遂将鹦鹉挂自己房里去。
深夜寂静,鹦鹉跟疯了一样。
一会儿——二公子金安,
一会儿——二公子美,硬生生让孟鹤弦翻转彻夜。
好不容易睡下,结果还梦到许慎,这人在红粉青楼地,美人环绕,清酒侍奉。
“二公子,来一杯吧……”
这话锥在孟鹤弦心口,他一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