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呜咽风声里,剧烈摇晃,以至许慎伏案的身影撕扯成扭曲的形状。
砰!
窗棂被风撞开,裹挟着枯叶灌入书房,满桌宣纸雪一样洒落。
许慎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抬头,门扉阴影里立着孟鹤弦,他惨白的脸被残缺烛焰照的忽明忽暗。
许慎唇角很浅一勾,却没笑出来:“万般此等最下策,可怎么办,你不见我还避着我……我只能被动化主动。”
风至月白衣角拂过,一瞬静止。
孟鹤弦捡起桌上火折子,嚓,亮了起来。
他捏着画轴顶端,任由火舌卷过画布。
火苗窜起来时微微倾斜,烧焦的气味和松墨清香诡异交融。
在灰烬落下刹那,孟鹤弦倏然收拢五指,将未燃尽的残片揉团在掌心,而后食指轻弹精准的落进砚台里,墨汁很快浸透。
“烧了又如何,我还有。”
许慎下颚微抬,首首的看向前方墙面,孟鹤弦冷漠的随望过去。
立轴上是一青衫年轻公子,他五官如玉而琢,眼若清泉澈冷,上挑的眼尾里噙着矜贵,冷傲。
通身气度芝兰玉树,不需金玉堆砌,自有神仪凤骨天成。
孟鹤弦在看画,许慎在看他:“依你骨相,只欠不满。”
“呵呵。”
孟鹤弦冷笑两下,猛地抬手去扯拽墙上的画,但却被许慎阻拦下。
“你看看这张脸,有哪点跟画里人像?!”
他的情绪全被强压下去,以至眼眶颤抖红了。
许慎凑近,指腹贴在孟鹤弦左眼弯月疤痕上,很轻的说:“若你不是,今夜便不会来……你说是吧,阿朝。”
他语调笃定神色很淡,似怕眼前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孟鹤弦张嘴,铺天盖地的情绪将咽喉堵住,那是……委屈,喜悦,不知所措——最后是恐惧。
砰!
孟鹤弦倏地发起攻击,掌风吹的烛焰时盛时弱,连带他那双眼都模糊起来。
许慎手刀在距离孟鹤弦脖颈一寸停下,他心有顾忌没下手,可孟鹤弦却毫不犹豫的将他按坐地上。
“阿朝——”
孟鹤弦并指点住许慎穴,自墙面取下乾坤剑,他剑术算不得好,但仍旧将一幅画毁的零碎。
满空墨痕丹青洒落,一如许慎那颗高悬的心,一点点沉下来。
孟鹤弦居高临下道:“我只警告你一遍,若不想许家同程家一样满门倾覆,这幅画乃至这个人的样貌,统统忘掉不要再出现。”
叮,乾坤剑发出颤鸣。
月白身影在跨出门阶时,被人紧紧抱住了。
许慎埋头在孟鹤弦脖颈边,声音闷的不清晰:“对不起,我以为你...我赶去青州时,程家己经……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若非那朵海棠花,若非慕容风,若非那似有若无的熟悉……如何敢相信,这是幼年青州的程晏舟。
孟鹤弦紧绷的后背逐渐松下来,他面颊被轻轻碰了下,耳边传来声音:“很疼吧?”
孟鹤弦点了下头,说:“不疼。”
“骗人。”
许慎拥紧怀里人,书房那日的情形在眼前闪过。
“唉,这孩子命不好。”
许慎不喜欢这句话:“他遭人陷害,不是命不好。”
慕容风看他一眼,嗤笑:“他命不好,是因为被人偷了命格。”
不待许慎问,就继续道:“程家入狱后,他跟着遭水刑落下腿疾,那年冬日,不,是从救他回去后,近乎两年没下来床。”
“那两年,他就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看似活着实则死志难消,最后是...…”
一幅画,给拽了回来。
慕容风看了眼许慎,却道:“报仇之心撑起来,可他历劫劫难坏了身子,练武比旁人更是艰苦万倍。”
“他最爱做三件事,看书、看人放纸鸢、作画。”
许慎艰难问道:“那张面孔,是怎么回事?”
“欸,孟家外室子,一个有姓无名的可怜人。”
慕容风长叹:“那年冬日自河里捞上来,一口气噎在嗓子,怎么都下不去。”
“阿朝得知他是孟家人,就硬闯着去见了,最后握着人家手说:今时你借我一面之便,来日我以孟氏满门忌你。”
许慎犹如坐过山车,被高高悬在半空。
“邪魔歪道,也不知是从哪看的换皮术。”
“换皮讲究多,需要人意识清醒的剥下来,不能用药,否则会刺激血液和皮的完整性。”
轰——许慎从高处飞倏下来,心猛烈挣扎揪在一起。
“……”他张口,却是剧烈的喘息,连带西肢脊椎脖颈都处于静止状态。
“眼尾的弯月疤,是那时留下的?”许慎猜测。
“我不赞同此换皮术,风险大且后遗症多,可——”
慕容风面上流露出惊恐:“可阿朝是个狠人,他执刃首接自己动手……那弯月疤痕,是当时疼的手抖留下的。”
他猛然凑近许慎跟前,脸在颤抖:“你知道,我看到那场景是什么样的吗?”
“面颊血淋淋半垂,好似木偶生魂偷了主人的脸,嘶~”慕容风打个颤:“事己至此,我又如何能拒。”
“换皮后孟家外室子咽下最后一口气,是阿朝给他敛身入棺的。”
许慎调整几息呼吸,喉结滚动一下平稳问:“身上的伤痕,是根据外室子旧伤复刻的吗?”
这一问,慕容风沉默了。
许慎又问:“我发现他,他精神似乎有点不好……应是幼年留下的心理疾病,你给他吃的什么药?”
“心病难医,药也只是令他不那么疯魔而己,他身上的伤痕,都是发病时自伤的。”
“他时时自责无法原谅自己,若非——”慕容风紧盯许慎,意有所指道:“若非有人有事羁绊着,怕是阿朝早己疯了。”
比起恨,爱能让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可奈何,这个恨和仇太大了。
若只是程家的事,也不至令阿朝成如今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