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伍
1937年霜降那天,李建国蹲在村口老槐树下磨镰刀,听见远处官道上传来铁蹄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队灰扑扑的日军骑兵正沿着黄土路驶来,军刀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冷光。走在最前面的士兵突然勒住缰绳,马蹄扬起的尘土扑在路边晒谷的王大爷身上。老人咳嗽着去扶歪斜的竹筐,却被对方用枪托狠狠砸在肩头。
"太君要粮食!"翻译官的尖嗓子刺破暮色。王大爷佝偻着背往家里跑,棉鞋在石板路上踩出急促的声响。建国攥紧镰刀的手沁出汗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天前,他刚帮王大爷家收完最后一茬玉米,竹筐里金黄的玉米粒还带着阳光的温热。
"狗日的..."十七岁的赵刚吐掉嘴里的草茎,手按在腰间磨得发亮的弹弓上。这是他们这帮穷孩子唯一的玩具,往常用来打枣子的石子,此刻在掌心硌得生疼。
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当王大爷抱着半袋玉米踉跄着跑回来时,骑兵队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那个满脸横肉的小队长策马向前,军靴踢翻了老人怀里的布袋。金黄的玉米粒滚落在地,被战马铁蹄碾成齑粉。
"八嘎!"小队长拔刀的瞬间,建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刀刃划破空气的锐响里,王大爷的白发溅上鲜血,像朵开败的棉花摔在晒谷场上。赵刚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被身后的孙明死死按住——这个总爱捧着《三国》的少年眼里满是血丝,指甲几乎掐进赵刚的胳膊。
"都给我听着!"翻译官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告示,"皇军要在村东头修炮楼,每家出三个壮丁,十石粮食——"话音未落,石磨旁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张婶抱着陶罐的手在发抖,小米洒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金子。
小队长的军刀己经架在张婶脖子上。建国看见她围裙上还沾着早上磨豆腐的豆渣,那是给虎娃留的辅食。七岁的虎娃躲在柴垛后,露出半张惊恐的脸,眼睛瞪得像刚下的鸡蛋。
"俺家男人去年被抓了壮丁!"张婶的哭嚎混着小米落地的沙沙声,"你们杀了他还不够吗?"军刀寒光一闪,建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赵刚的弹弓"啪"地掉在地上,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血溅在石磨上的那一刻,建国忽然想起三天前帮王大爷捆玉米秸时,老人粗糙的手掌拍着他后背说:"建国啊,等你娶了秀兰,叔给你家的地换两垅水浇田..."现在老人趴在晒谷场上,后脑勺的血浸透了灰白的头发,和玉米粒混在一起,像团被踩烂的火炭。
"走!"孙明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建国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站起身,镰刀握得太紧,木柄在掌心刻出红痕。赵刚瞪着血红的眼睛要往前冲,被孙明死死拽进旁边的草垛。三个人趴在散发着干草气息的垛子里,透过缝隙看见日军骑兵扬尘而去,张婶的尸体蜷在石磨旁,像片被踩扁的菜叶。
暮色漫过打谷场时,村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建国跟着赵刚往家跑,路过祠堂时,看见几个男人正抬着木板往里面搬——那是给战死的年轻人准备的灵位。去年冬天,村西头的柱子哥跟着川军出川,走的时候扛着杆红缨枪,说是要去守啥子淞沪铁路,如今只送回来半块染血的布衫。
"建国!"母亲的声音从矮墙里飘出来,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灶台上摆着半碗红薯粥,几个掺了麦麸的窝头在蒸锅里冒着热气。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火星子一明一灭,照亮他眼角新添的皱纹。
"东头老王家..."母亲欲言又止,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建国看见她袖口磨破的补丁,那是去年他帮着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蜈蚣爬过。碗里的红薯块浮在清汤里,映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突然变得刺目起来。
"爹,我要参军。"
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出清脆的响。父亲抬头看他,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痛楚,像被风吹灭的油灯。墙上挂着的锄头把还沾着新泥,那是今早爷俩去犁自留地时蹭上的。地头的野菊开了,黄灿灿的一丛,建国原本想摘两朵给秀兰——隔壁王家的闺女,辫子上总爱别朵野花。
"明早去镇上。"父亲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找游击队的周队长,他年前在咱家住过一宿。"母亲手里的汤勺"当啷"掉进锅里,溅起的热粥烫了手背,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丈夫,像要把那话刻进骨子里。
后半夜,建国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窗外传来狗吠,间或有婴儿的啼哭。他摸出枕头下的红头绳,那是秀兰上个月塞给他的,说是赶集时看见红绒线便宜,扯了尺把给俺们做鞋绳。线尾还系着颗晒干的野山楂,咬开酸得人眯眼,是他俩在山上摘的。
鸡叫头遍时,他悄悄爬起来。月光透过窗纸,在母亲缝补的鞋底上织出银霜。堂屋的柜子"吱呀"响了一声,他摸到父亲藏在最深处的布包,里面是三块银元——那是家里唯一的积蓄,原本说留着给他娶亲用。
"建国?"母亲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带着未醒的沙哑。昏暗的油灯下,她正往粗布干粮袋里塞窝头,锅底的粥还冒着热气。"带着,"她往他兜里塞了个油纸包,"秀兰昨儿送的糖糕,说...说等你回来。"
父亲靠着门框抽烟,军装洗得发白,那是他年轻时当护院的行头。"到了部队,"老人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衣领,"别学你娘絮叨,打仗时盯紧脚下的路。"喉结滚动着,没说出的话全化作一声叹息,融进清晨的冷雾里。
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簌簌发抖。建国摸着粗糙的树干往前走,裤脚扫过带霜的草叶,发出细碎的响。身后传来母亲的抽泣,很快被父亲的咳嗽声压住。他不敢回头,怕看见母亲抹泪的手,怕看见父亲别在腰后的那把砍柴刀——今早出门时,老人把刀塞进他背包,刀柄上刻着"李"字,是祖上传下来的。
日上三竿时,三人在镇外的破庙碰头。赵刚脖子上挂着半块硬饼,裤腿上沾着草籽,显然是翻墙出来的;孙明抱着个布包,里面露出半截书脊,竟是本《孙子兵法》。庙门斑驳的"镇邪"二字下,周队长倚着棵歪脖子树,正用草棍剔牙。这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看见他们时,咧开嘴笑了,露出颗缺了半边的门牙。
"都想好了?"他弹掉草棍,上下打量着三个少年。建国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驳壳枪,枪套磨得发亮,露出暗红的皮革原色。赵刚胸脯一挺,却被自己的咳嗽呛到;孙明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那是他爹留给他的遗物,镜框用铜丝缠着。
"俺们要打鬼子。"建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却把腰杆挺得笔首。周队长突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往上提——磨镰刀的茧子,砍柴留下的疤,还有今早帮母亲担水时烫的泡,全暴露在阳光下。
"好样的。"周队长松开手,从腰间解下三颗手榴弹,依次塞进他们怀里,"先跟着张排长学拼刺刀,晚上教你们埋地雷。"金属的凉意透过粗布衣裳渗进皮肤,建国闻到硝烟混着汗味的气息,那是比任何书本都真实的战场味道。
队伍出发时,夕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建国摸了摸口袋里的红头绳,指尖触到硬物——是临行前父亲塞给他的,一枚生锈的铜钱,说是能辟邪。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不知哪个村子又遭了灾。他想起王大爷家的牛棚,想起张婶家虎娃的哭声,想起秀兰辫梢的野花在晨露中颤动的模样。
赵刚突然捅了捅他,下巴朝路边一扬。破庙墙根下,堆着几具百姓的尸体,其中一个小女孩的手还攥着半块烧饼。孙明别过脸去,喉结滚动着,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咽回去。
"看见没?"周队长的声音从前面飘来,"这就是咱们为啥要扛枪。"
队伍拐过一道山梁时,建国回头望去。自家的土坯房隐在晨雾里,烟囱还没升起炊烟。他想起母亲总说等攒够了钱,要给西屋糊层新窗纸;想起父亲总说等太平了,要带他去县城看看火车。风卷着落叶掠过脚面,他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正在身后破碎,而有些东西,才刚刚在胸腔里发芽。
孙明忽然轻声说:"《军志》有云,失地不复,誓不还师。"赵刚没听懂,却跟着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建国攥紧了腰间的手榴弹,粗糙的木柄硌着掌心,像握住了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暮色漫过山头时,他们看见远处的村庄腾起浓烟。不知谁家的牛在哀鸣,声音被风撕成碎片。建国摸了摸胸口,父亲给的铜钱隔着粗布硌着心脏,一下,一下,像在给即将奔赴战场的少年打拍子。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