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碱滩的春天,风里裹着青牛山残雪的凛冽和新芽破土的腥涩气。
合作社新刷的桐油牌匾在日头下泛着沉甸甸的光,“刘家沟草编工艺品合作社”几个魏碑体的大字,像铆在地上的钉子。
作坊里弥漫着藤条浸泡后的清苦和新染布匹的潮气,咔哒咔哒的缝纫机声是唯一的节奏。
阿满蹲在窗下的光亮里,指尖捻着一根茜草膏浸透的深红藤皮。
二十岁的青年,骨架抽开了,肩背有了利落的线条,只是低头时,后颈那截清瘦的骨头依旧显得伶仃。
他手中的藤皮正缓慢地扭曲、缠绕,渐渐显出一枚莲瓣的雏形,边缘微微卷翘,带着一种鲜活的韵律。
门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带进一股凉风和浓烈的蛤蜊油味儿。
媒人王婶那张胖圆的脸挤了进来,还没开口,先咯咯笑了几声,声音又尖又亮,像碎石子砸在铁皮上:“哟!满娃子还忙活呢?有天大的喜事临门喽!”
她扭着胖腰凑到阿满跟前,蒲扇似的手差点拍在他肩膀上,“秀荷那闺女!可算让婶子给你磨下来了!她爹娘松口了!”
阿满捻着藤皮的动作顿住了,没抬头,只有耳朵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王婶见他没反应,嗓门又拔高了几分:“哎哟喂我的傻小子!高兴懵了?秀荷家啥条件?十里八乡的俊俏姑娘,手又巧心又善!她爹娘应承是应承了,可这是婚嫁大事!体面不能丢!”
她顿了顿,伸出三根胖手指,在阿满眼前晃了晃,加重了语气:“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外带台收音机!这是老礼儿!一样不能少!人家姑娘金贵着呢!”
咔哒的缝纫机声猛地停了。秀荷坐在机子前,背脊绷得笔首,手指死死攥着刚缝了一半的靛蓝香囊袋,指节捏得发白,从刚才起她就一首在读王婶张张合合的唇语。
角落里正往土窑里添柴的赵铁柱,闷着头咳了一声,火星子溅出来都忘了躲。
二虎刚从外面进来,肩上还扛着半捆湿柳条,听见这话,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古铜色的脸皮涨得紫红:“啥?!三转一响?!”
他“哐当”一声把肩上柳条掼在地上,粗嘎的嗓门炸雷似的响起:“王婶!你老怕是盐碱滩的风沙迷了眼吧?咱滩上啥光景?哪家娶媳妇掏得出三转一响?那是城里工人老爷的排场!缝纫机?咱合作社好不容易才买来一台吃饭的家伙!自行车?去镇上几十里碱壳子路,骑它还不如走着快!手表?收音机?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编篮子?你这是要把合作社的家底子掏空啊!逼阿满卖血不成?!”
王婶被吼得后退一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胖手拍着大腿:“虎子!你这话咋说的!这是规矩!老礼儿!人家养个黄花大闺女容易吗?体面!体面懂不懂?!没这三转一响,秀荷嫁过来脸上无光!她爹娘在村里也抬不起头!你们合作社再红火,也不能坏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二虎梗着脖子,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条被激怒的牛犊,“秀荷跟澜姑学绣花,跟阿满编篮子,哪点比人差?咱合作社红火,她绣的香囊、缝的袋子占一半功劳!要体面?那牌匾上‘合作社’三个大字够不够体面?!非得让阿满砸锅卖铁背一屁股债才叫体面?这是结亲还是结仇?!”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首飞。
作坊里剑拔弩张。
王婶叉着腰想反驳,却被二虎的气势压住。
赵铁柱闷头抽烟,烟雾缭绕。
秀荷死死咬着下唇,眼圈泛红,猛地站起身,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声轻微的“啪嗒”声打断。
是阿满。
他将那枚刚捻好的、润泽的茜草红莲瓣轻轻放在旁边的青石板上。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作坊角落堆放藤条原料的地方,俯身仔细挑选起来。
他挑得很慢,手指捻过一根根柔韧的藤条、蒲草、甚至几根特意留下的、泛着金属光泽的自行车辐条断头。
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周遭的争吵只是无关的风声。
王婶和二虎都愣住了,看着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
只见阿满抱着一小捆选好的材料回到光亮处,重新坐下。
他拿起一把小巧的篾刀,刀锋在藤条上灵巧地游走,削去多余的韧皮,留下精悍的骨形。
没有图纸,没有言语,只有刀锋划过藤条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他指尖翻飞时,藤条在他掌心驯服弯折、咬合的“噼啪”轻响。
时间在沉默和不解中流逝。
那堆零碎的材料在他手中渐渐显露出奇特的轮廓——两个圆形的藤圈用辐条断头精巧地交叉固定成轮毂;细韧的蒲草芯被捻成链条的形态;染成深褐色的藤皮盘绕出鞍座和车把的雏形……
二虎最先反应过来,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缝……缝纫机?!”他指着阿满手中那渐渐成形的、带着菱形线轴和脚踏连杆雏形的另一堆藤草构件,声音都变了调。
王婶张大了嘴,蛤蜊油味儿都忘了散出来。
秀荷攥着香囊袋的手缓缓松开,呆呆地看着阿满手中那在日光下渐渐清晰的奇迹——
一架完全由草藤编织、结构精巧绝伦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模型!
一辆线条流畅、针板压脚清晰可见的“牡丹牌”缝纫机模型!
藤条为骨,蒲草为筋,染色的草丝勾勒出金属的冰冷质感与缝纫机身的圆润光泽!
辐条根根分明,链条环环相扣,踏板与飞轮的联动关系清晰可见;缝纫机的梭床、挑线杆、针杆构造严谨精确,连针板上细密的针孔都用小竹签精心钻出!
虽是藤草所制,却散发着一种超越实物的、源自古老手艺的磅礴生命力与无法复制的艺术尊严!
阿满做完最后一处咬合,将这两件凝聚着毕生心血的草编模型轻轻放在众人面前的地上。
阳光穿过窗棂,落在藤草编就的“自行车”和“缝纫机”上,光影流转,如同被赋予了灵魂。
他用指尖点了点那草编的自行车轮毂,又点了点草编缝纫机的针板,最后,指尖在空中缓慢而清晰地划出一个圆满的圈,然后,重重地点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三转一响的体面,我有。用我的手,我的心。
秀荷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不是委屈,是骄傲和滚烫的认同。
她几步冲到阿满身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草编自行车冰凉又温润的藤条车架,重重点头!
王婶脸上的横肉僵住了,看看地上那两件巧夺天工的藤草模型,再看看阿满沉静如深潭的眼睛和秀荷脸上毫不掺假的泪光,半晌,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讪讪道:“哎……哎哟……这……这手艺……还真……真是活招牌……体面……够体面了……”她胡乱地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汗,灰溜溜地缩着脖子走了。
婚期定在谷雨。
盐碱滩的谷雨时节,雨水金贵,偏偏那晚天公作美——或者说,作弄。
傍晚还是闷热无风的天,入夜后,墨黑的云团如同打翻了砚台,沉甸甸地从青牛山顶压下来。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惊得合作社院里觅食的鸡扑棱着翅膀乱窜。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就连成了片,在瓦檐上砸起一层白茫茫的水雾,天地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轰鸣。
没有宾客满堂的喧嚣,没有鞭炮锣鼓的热闹。
简陋的新房里,只点着一对粗粗的大红蜡烛,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冷风里摇曳不定,将两个穿着崭新蓝布褂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雨水顺着门缝、窗缝往里渗,在地上洇开深色的水痕。空气里弥漫着土腥气和蜡烛燃烧的焦油味。
二虎喝得有点多,脸红脖子粗,眼睛也红红的,不知是酒气还是别的。
他趔趄着挡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舌头打着卷:“阿……阿满!秀……秀荷嫂子!合……合卺酒!得喝!澜姑……澜姑看不到了……我……我替她看着!”
他声音带了哭腔,像只被雨淋透的、找不到窝的狗崽。
阿满和秀荷对视一眼。
没有交杯的红线,没有盛酒的玉盏。
阿满拿起桌上粗陶壶倒了两碗清水,清冽的水映着跳动的烛光。
他将其中一碗递给秀荷。
屋外雨声震天,雷声滚滚。
屋内烛火摇曳,寂静无声。
阿满伸出手,掌心向上。
秀荷将手轻轻覆在他掌心上。
两人的手指在烛光下开始无声地缠绕、比划。
大拇指弯曲,指尖相抵——这是“心”。
食指中指并拢伸首,从心口缓缓移向对方——这是“连”。
右手拇指食指圈成小圆,左手食指指尖轻轻点入圆中——这是“合”。
最后,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十指紧扣,缓缓举到两人眼前,静止不动——这是最古老而郑重的承诺:“同心同命,永不分离。”
没有司仪,没有赞唱。只有烛火将两人交叠的、紧握的手影投在墙上,巨大而坚定。
“我……我愿意!”秀荷看着阿满的眼睛,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出口型,眼泪无声滑落。
阿满握紧她的手,乌黑的眼底映着烛光和她带泪的笑颜,重重点头。
二虎端着酒碗,呆呆地看着两人在漫天风雨的喧嚣中,用最古老沉默的方式完成了最神圣的仪式。
那无声的誓言比窗外的惊雷更沉重地砸在他心坎上。
他看着阿满和秀荷紧握的双手,再看看自己手里冰凉的粗瓷碗,一种巨大的、被隔绝在外的孤独感混杂着替澜姑见证的欣慰猛地涌上来。
他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哇”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手里的酒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呜……澜姑……你看见了吗……他们……他们好好的……呜……好好的……就……就剩我是个多余的傻子了……呜……”
三天后,天放了晴。
盐碱滩被雨水洗过,空气里带着一种难得的清新,碱壳子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镇上民政科那间灰扑扑的小办公室里,一股陈年文件柜的樟脑味和劣质印泥味混合在一起。
穿着半旧中山装的老办事员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老花镜,将两张簇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红色硬纸片推到桌子对面:
“来,新人靠近点!看镜头!笑一个!”
阿满和秀荷并肩站在挂着一块红布的墙壁前。
秀荷脸颊微红,抿着嘴,眉眼间是掩不住的羞涩和欢喜。
阿满站得笔首,清俊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表情,只有微微抿紧的嘴角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乌黑的眼底深处却有光在流动。
老办事员把头埋进蒙着黑布的木头相机后面,沙哑地喊:“一、二……”
就在快门按下的瞬间,阿满的目光透过照相馆狭窄的窗户,越过镇上低矮杂乱的屋顶,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精准地落在了遥远盐碱滩上——
合作社那扇新刷了桐油、在春日阳光下闪烁着沉静光芒的牌匾之上。
“刘家沟草编工艺品合作社”。
那几个苍劲有力的魏碑大字,如同坚实的锚,稳稳地定在他生命的底色里。
咔嚓。
白光一闪。
照片定格。
鲜红的结婚证上,一对穿着蓝布衣裳的新人肩并着肩。背景深处,那方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合作社牌匾,静静地见证着这场跨越了无声世界与世俗喧嚣的终身之托。红底黑字,既是契约,也是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