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碱滩的雨季,来得粘稠又漫长。
连绵的雨幕如同灰白的裹尸布,沉沉地罩在青牛山和滩涂之上。
合作社新糊的窗纸洇出深色的水痕,檐下挂起细密的雨帘,滴滴答答砸在青砖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作坊里烧着火塘,驱不散那股沁入骨缝的阴冷潮气,空气里混杂着藤条返潮的涩味、新染布匹的闷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从药架子深处渗出来的陈旧苦味。
阿满坐在火塘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握着一把晾干的紫苏叶。
二十岁的青年,肩背的线条在火光里显得安稳而结实。
他垂着眼,乌黑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焰苗,拇指指腹正缓慢而专注地捻过一片紫苏叶的边缘,感受那锯齿状边缘划过皮肤的细微滞涩感,接着是叶脉清晰的凸起纹理……最后,指腹落在叶片中心,无意识地画了几个无形的圈——那是叶清澜曾引导他感知脉象的起始手势。这近乎本能的动作,如同无声的悼念,己融入他指尖的每一寸记忆。
“哐啷!”作坊门被猛地撞开,带进一股凛冽的雨气和浓烈的土腥味。
二虎像头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水牛,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肩膀上扛着一大捆淋得透湿、叶片蔫头耷脑的蒲公英和车前草,“啪”地一声摔在干燥些的青砖地上,溅起一片水花泥星。
“娘的!这鬼天!”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瓮声瓮气,“后坡那片刚冒头的薄荷水灵是水灵,可这雨再下两天,全得烂地里!踩一脚下去全是泥汤子,根都沤烂了!秀荷嫂子,你看这……”
他有点泄气地踢了踢那捆湿漉漉的草药,看向正坐在缝纫机前赶制香囊袋的秀荷。
秀荷停下活计,走了过来,弯腰捻起几片湿漉漉、边缘己有些发蔫的薄荷叶,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手语道:“香气是足,可湿气太重,沾了泥腥。这时候采了晾晒,药气容易郁结,火候也难掌握,药效怕要大打折。”
她又翻了翻那堆蒲公英,“根茎也不够,水分太足,劲儿散了。”
她叹了口气,带着无可奈何的惋惜,“只能等天放晴,晒干点地皮再说了。可惜了这季的好苗头。”
作坊里弥漫开一股沉闷的无力感。
靠天吃饭的手艺人,最恨这不由人的天气。
火塘的光在阿满沉静的侧脸上跳动,他捻着紫苏叶的手指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阿满的识海深处炸开!
如同寂静深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无形的涟漪瞬间扩散!
他眼前的景象没有变,火塘仍是火塘,藤条仍是藤条,但指尖下那片干燥紫苏叶传递来的触感,却骤然被一种全新的、不可思议的维度覆盖!
他“听”到了!
不是声音,是无数细微到近乎虚无的生命脉动!
叶片深处,水分充盈的细胞壁在舒张,叶绿素在有序地运转,甚至能“听”到那些即将老去的边缘纤维,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琴弦将断前的颤抖哀鸣!
这脉动并非杂乱,而是带着一种奇妙的、潮汐般的韵律——此刻,这片紫苏叶的生命力,正处于一种充盈、即将抵达巅峰、却又微妙地开始向衰老滑落的临界点!
'就是现在!此时采摘,药气最足,活性最高!'
阿满的身体猛地绷紧!
乌黑的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紫苏叶无声滑落在地。
这感觉……太熟悉了!
如同叶清澜牵引他感知脉象时,那穿透皮肉首抵血脉深处的震颤!
只是此刻,对象不再是人体,而是这株沉默的植物!
秀荷察觉到他的异样,一脸疑问。
阿满没有回应。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几步走到二虎刚扔下的那捆湿漉漉的蒲公英车前草旁,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尖精准地探入那堆混杂着泥水的蔫叶之中。
他的手指掠过几片被雨水浸得发白、边缘发软的蒲公英叶,指尖传来的感知是一片滞重的混沌,如同灌满了水的海绵;
掠过几根被踩断、渗出汁液的蒲公英茎秆,感知是断裂的刺痛和生命精华正飞速流逝的恐慌;
掠过几片车前草宽大的叶子,下方被泥水包裹的叶柄处,感知是粘腻的窒息和根部传来的微弱挣扎……
突然!
他的指尖触及到一株被压在最底下的车前草!叶片同样湿漉漉沾着泥点,但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的刹那——
嗡!
一种奇异的、如同清泉冲破薄冰般的欢快震颤,清晰地顺着指尖首抵神经末梢!
叶片深处,无数细小的管道在贪婪汲取着这场透雨带来的水分,药性物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合成、凝聚!
它的生命力正处于爆发性的上升期,距离巅峰只差一线!
而且,它的根系……阿满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泥土下那隐隐传来的、充满韧劲的抽力感——这根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在下一个晴天破土而出!'还未到最佳!但快了!就在这一两天!雨后晴日初升时!'
阿满猛地收回手,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秀荷和二虎,不再是茫然,而是一种洞悉的笃定。
他指向那片被雨水笼罩的后坡方向,“薄荷……还得等两天雨停。”
秀荷紧紧盯着他,打了个手势,“那……蒲公英和车前草呢?”
阿满立刻指向地上那堆湿草,指尖快速划过那几片发白发软的叶子,做出一个迅速腐烂的手势;掠过折断的茎秆,做出流失的手势;最后,指尖精准地点在那株被他感知到的车前草上,做了一个稳固扎根和蓄力勃发的手势!
“它……它还能长?!”秀荷眼睛瞪得溜圆。
阿满重重点头!乌黑的眼底,那层沉寂的湖水之下,仿佛有星火在无声燃烧!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点了点指尖——感知。来自大地深处的感知!
二虎张着嘴,看看阿满,又看看地上那堆他冒着大雨背回来、原本以为只能当烂草处理的草药,再看看秀荷震惊的脸,猛然间像是被雷劈中了天灵盖!
“娘咧!”他一拍大腿,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狂喜和敬畏,“神了!阿满!澜姑……澜姑她把那‘闻香看病’的本事……传给你了啊?!”他想起了叶清澜最后那些日子近乎神异的辨药手段。
95%的幸福值如同祭台上的刻度,达标的那一刻,便是献祭的开始。
'每转移1%技能,焚寿一年。'
她甚至能“听”到那无形的沙漏中,流沙骤然加速的簌簌声,冰冷而空洞。
窑洞里无人察觉这发生在神识层面的剧变。
只有炕头那个装着耐火黏土的陶盆里,几粒极微小的泥屑,仿佛被无形的风吹动,轻轻翻滚了一下。
雨还在下,夜色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合作社灶房里昏黄的油灯下,水汽氤氲。
秀荷系着围裙,正弯腰在一个大瓦盆里刷洗晚饭用过的碗筷。
粗糙的蓝边粗瓷碗在她手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满在一旁,用一块半旧的丝瓜瓤,仔细擦拭着洗好的碗沿水渍。
水流声,碗碟碰撞声,是烟火人间最安稳的伴奏。
灯光昏黄,水面晃荡。
......
窑洞深处。
那点依附于陶盆泥土之上的残念,清晰地接收到了那股来自愿世界的濒死的求救意念波动。
血色符文倒映在她无形的“视野”里,那滴血的矛尖刺目的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仅存的意识。
识海深处,那无形的沙漏仿佛被一只绝望的手猛地掀翻!
流沙……彻底空了。
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灶房传来的那声惊叫和碗碟碎裂的声响,成了这片盐碱滩上,她“听”到的最后一丝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