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温恒温器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时,许意正在擦母亲留下的搪瓷碗。碗沿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铁色,是母亲生前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装过无数次番茄鸡蛋面。此刻警报声尖锐刺耳,她手一抖,碗差点摔在地上,还好林盛泽眼疾手快接住了。
“温度波动超过阈值了。”林盛泽把碗放回实验台,快步走到控制台前,指尖在面板上翻飞,“液氮流量不稳定,可能是管道堵了。”
许意定了定神,戴上防护手套检查输气阀。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日记本,是母亲留下的,纸页泛黄,上面记着“1998年3月5日,小意今天学会系鞋带了,给她煮了菠菜面,吃了满满一碗”。
“找到了。”许意捏出阀门里的冰碴,“昨晚降温太快,结霜堵住了。”
林盛泽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想起上周在沈漾家看到的照片。照片里的许母穿着蓝色工装,站在机床前笑,身后是“红星机械厂”的旧招牌——那是家早就倒闭的小厂,许母生前是那里的普通车工,一辈子没碰过物理公式,却把许意教得比谁都认真。
“沈叔叔又送设备了?”林盛泽瞥见墙角的新恒温器,外壳印着沈氏集团的logo,“这台是德国进口的吧?听说精度能到0.1开尔文。”
“嗯,上周刚到的。”许意重新启动设备,声音有点闷,“爸总说我这实验室的设备太旧,不安全。”
“你又跟他吵架了?”林盛泽太了解这对父女。沈煜洋是地产界的巨头,名下楼盘遍布全国,却总搞不定这个女儿——许意拒绝他安排的司机,用奖学金交学费,连实验室的桌椅都是自己从旧货市场淘的,说“太新的用着不踏实”。
“没吵。”许意翻开母亲的日记,指着其中一页,“我妈以前总说,‘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爸总觉得给我最好的就是对我好,可他不懂,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林盛泽凑过去看,日记里除了日常琐事,还有许母抄的菜谱,字迹娟秀:“番茄鸡蛋面要加半勺糖,小意爱吃;红烧肉得用砂锅炖,烂乎;小漾不爱吃葱,包饺子别放……”字里行间全是烟火气,和沈煜洋书房里那些烫金的商业杂志截然不同。
设备重新运转的嗡鸣声里,林盛泽突然懂了许意的坚持。她不是要跟父亲对着干,只是想守住母亲留下的那点“普通”——像普通人一样努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哪怕生在罗马,也要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
秦朗把检测报告摔在实验台上时,许意正在给母亲的搪瓷碗换清水。碗沿的缺口硌得指尖发麻,她抬头,看着眼前西装革履的男生,突然想起母亲以前说的“有些人穿得再体面,心也是空的”。
“许意,别装了!”秦朗的定制皮鞋踩着地面发响,“没有你爸的钱,你能进这个实验室?能用上德国的恒温器?我跟你同分数进的物理系,凭什么资源都给你?”
实验室的人都停了手。谁都知道秦朗家是做建材生意的,比沈煜洋差了不止一个量级,但他总觉得自己被亏待了,尤其见不得许意明明有背景却装普通。
许意放下搪瓷碗,走到秦朗面前。她穿的还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运动鞋上沾着实验楼外的泥,却比秦朗笔挺的西装更有底气:“秦同学,上周的低温实验,你用的是302室的普通设备吧?数据误差比国标大了5倍,组会报告还是抄的去年的文献。”
她顿了顿,调出自己的实验记录,投影在屏幕上:“这是我用旧货市场淘的二手设备做的预实验,数据在系里的服务器存着,随时可以查。我用不用新设备,跟你能不能做好实验,没关系。”
秦朗的脸涨成猪肝色。他确实做不好低温实验,上次偷偷用了许意的备份数据,还被周教授当众指出“逻辑断层”,丢尽了脸。
“你少得意!”秦朗口不择言,“你妈不就是个破工厂的工人吗?要不是你爸有钱,你能有今天?”
这话像冰锥扎进许意心里。母亲去世那天,还穿着沾满机油的工装,手里攥着给她买的橡皮,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体面的人。
“我妈是工人,怎么了?”许意的声音有点抖,却站得笔首,“她靠自己的手吃饭,把我和我哥养大,比某些靠爹妈还一事无成的人强一百倍。”
“你——”秦朗想伸手推她,手腕却被人死死攥住。
沈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黑色大衣上沾着雪,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冷得像冰:“秦朗,向我妹道歉。”
秦朗挣扎了两下,没挣开。他知道沈漾的厉害——沈漾虽然才26岁,却帮父亲打赢过好几个亿的官司,秦父见了都得客客气气。
“我错了……”秦朗咬着牙,声音比蚊子还小。
“没听见。”沈漾手上加了点力。
“对不起!”秦朗疼得龇牙咧嘴,“许意,我不该说你妈!”
沈漾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布,递给许意:“把碗擦擦,别让这种人污了妈留下的东西。”
许意接过布,指尖触到哥哥带着体温的布片,突然鼻子一酸。小时候有人笑她“没妈”,是沈漾把对方推倒在泥里;高中有人传她“靠爸进的重点班”,是沈漾拿着她的成绩单,一个个找造谣的人理论。哥哥总说“别怕,有哥在”,可她知道,哥哥为了护着她,推掉了多少父亲安排的出国机会,留在国内读了他不喜欢的法律。
“哥,谢了。”许意把搪瓷碗放进抽屉,“我没事。”
沈漾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晚上回家吃饭,张妈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按妈以前的菜谱做的。”
国际超导会议的宴会厅灯火通明,水晶灯把地板照得像镜子。许意穿着租来的礼服,站在角落有点局促——裙摆太长,走一步要提一下,不如她平时的牛仔裤自在。
“紧张?”林盛泽端着两杯果汁走过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西装,是家里安排的,却把领带解了,说“勒得慌”,倒跟许意的“不自在”对上了。
“有点。”许意看着远处谈笑风生的父亲,沈煜洋正和几个企业家碰杯,胸前的口袋巾是意大利手工绣的,和她租的礼服形成鲜明对比,“我爸刚跟我说,要给物理系捐一栋实验楼,用我的名字命名。”
“你拒绝了?”林盛泽挑眉,他太了解许意的脾气。
“嗯。”许意喝了口果汁,“我说不如给实验室换批二手设备,省钱还实用。我妈以前总说,‘花里胡哨的没用,实在最重要’。”
“该你上台了。”林盛泽朝报告厅的方向偏了偏头,“记住,你站在那里,不是因为你是沈煜洋的女儿,是因为你用三百次实验,算出了那个临界温度。”
许意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往台上走。经过父亲身边时,沈煜洋想帮她理理头发,她却侧身躲开,像小时候无数次躲开他递来的昂贵玩具。
但这次,沈煜洋没生气,只是看着女儿的背影,悄悄红了眼眶。他想起许母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别让孩子忘了本分,普通人的日子,有普通人的踏实。”以前他总觉得这是妇人之见,现在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女儿,突然懂了——许意守住的不是普通,是比金钱更珍贵的东西。
报告很成功。当许意展示出用二手设备和新设备对比的数据时,台下响起了掌声。有老教授提问:“你为什么坚持用旧设备做预实验?”
许意看着台下,目光清亮:“我妈以前是车工,她总说‘新机床能车出好活儿,旧机床也能,关键在人’。对我来说,科研也是这样,重要的不是设备有多贵,是有没有把每个数据都当真。”
掌声更响了。沈漾坐在第一排,举着相机的手有点抖,照片里的妹妹穿着租来的礼服,却比任何明星都耀眼。林盛泽站在后排,看着台上那个坚定的身影,突然想起高中时,她蹲在操场边,用树枝在地上演算物理题,阳光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
庆功宴设在实验室门口的小饭馆里,是许意坚持的。沈煜洋让司机开了辆劳斯莱斯来,被她打发回去了,说“停在这儿影响老板做生意”。
小饭馆里油烟味很重,塑料桌布有点黏手,沈煜洋却吃得格外香。张妈按许母的菜谱做的红烧肉,他夹了一块又一块,眼眶红红的:“跟你妈做的一个味儿……”
“爸,”许意递给他一张纸巾,“下周我带您去我妈以前上班的工厂看看吧,那边改成博物馆了,还留着她用过的机床。”
沈煜洋愣住了,随即用力点头:“好,好。”他这才明白,女儿不是不原谅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他记得那些被财富淹没的、普通却珍贵的日子。
林盛泽被沈漾灌了不少啤酒,脸颊发红:“许意,你那个杂质分析模型,能不能给我看看?我们组最近也在做类似的实验。”
“可以啊。”许意从背包里掏出U盘,“不过得换你请我吃麻辣烫,加双份豆皮。”
“没问题。”林盛泽笑着接过,指尖碰到她的,两人都没躲开。
沈漾看着他们,突然说:“林盛泽,你要是敢欺负我妹,我让你爸的公司吃不了兜着走。”
林盛泽举手投降:“不敢不敢,沈大律师。”
饭馆外的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响。许意看着眼前的人——父亲不再只懂用金钱表达爱,哥哥眼里的担忧少了些,多了些欣慰,林盛泽的目光里带着欣赏,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妹妹”的迁就。
她低头喝了口热汤,想起母亲日记里的最后一页,字迹有点潦草,大概是病中写的:“小意要做个踏实的人,一步一步走,别慌。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日子真的越来越好。不是因为有了多少钱,住了多大的房子,而是她终于学会了——在豪门的光环里守住普通的本心,在别人的期待里走出自己的路,在失去母亲的岁月里,把她留下的那些朴素道理,活成了自己的样子。
这大概就是成熟吧。不是变得复杂,而是在复杂的世界里,依然能简单地、认真地活着,像母亲那样,像母亲期望的那样。
林盛泽碰了碰她的杯子:“想什么呢?”
许意抬头,笑了,眼里的光比饭馆的灯泡还亮:“想明天去旧货市场,看看能不能淘个更合适的烧杯。”
沈漾和林盛泽都笑了,笑声混着油烟味,像首最动听的歌。窗外的月光落在许意的背包上,那里放着母亲的搪瓷碗,碗沿的缺口在月光下,像个温柔的句号,也像个崭新的逗号——她的成熟之路,才刚刚开始,带着母亲的温度,走向属于自己的、踏实而明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