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斜切进实验室,许意正对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曲线皱眉。连续三天,低温超导材料的电阻数据都在临界温度附近出现微小的波动,像平静的湖面上突然漾开的涟漪,细微却顽固。
“又卡住了?”林盛泽端着两杯热豆浆走进来,把其中一杯放在许意手边。杯子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印着卡通图案,和实验室里严谨的仪器格格不入,却让许意想起母亲以前用的碎花搪瓷杯。
“嗯,”许意戳了戳屏幕,“理论值和实际测量总是差0.02开尔文。按理说二手设备的误差己经校准过了,不该这样。”
林盛泽凑过去看,曲线在-269.15℃处有个极其轻微的上扬,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会不会是环境磁场的影响?”他指着窗外,“对面楼上周新装了核磁共振仪,功率不小。”
许意摇摇头:“我测过磁场强度,在安全范围内。”她翻开笔记本,上面画满了草图,边缘还有随手记的菜谱——昨天实验到深夜,饿了,想做母亲日记里写的“疙瘩汤”,记下来免得忘了步骤。
林盛泽看着那行“面粉要一点点加水,搅成小疙瘩”,突然笑了:“你妈好像什么都懂,连做疙瘩汤都有诀窍。”
“她以前总说,”许意笔尖顿了顿,“‘做事就像揉面,得有耐心,急了就黏手’。”这句话像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思路,她猛地抬头,“磁场没问题,那会不会是……振动?”
实验室在老楼三层,楼下就是物理系的机械加工室,每天上午十点都会准时启动车床。以前谁也没把这当回事,但对精度要求到0.01开尔文的实验来说,微小的共振都可能造成误差。
“我去看看。”林盛泽抓起外套就往外跑。许意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手里的热豆浆格外暖,像小时候母亲把她冻红的手揣进自己怀里的温度。
半小时后,林盛泽带着机械系的张教授回来。张教授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个老旧的测振仪,一进门就盯着许意的实验台:“丫头,你这桌子腿不平啊。”他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右侧的桌腿,发出空洞的响声,“垫个垫片试试,老法子管用。”
许意这才想起,这张实验台是从旧货市场淘的,当时嫌桌腿晃,随便找了块橡皮垫着,没想到成了隐患。林盛泽找来铜垫片,小心翼翼地塞进桌腿下,桌面瞬间稳了。
重新启动实验时,许意的心有点跳。屏幕上的曲线缓缓下滑,在临界温度处形成一条平滑的首线,像被熨烫过的丝绸。“成了!”她忍不住拍手,眼里的光比仪器指示灯还亮。
张教授捋着胡子笑:“你们搞理论的总觉得老办法土,其实啊,机床和实验台一个理,找平了才能出好活儿。我年轻时候跟你母亲在一个厂实习过,她车零件的时候,眼睛比游标卡尺还准。”
许意愣住了:“您认识我妈?”
“认识认识,”张教授指着窗外那片正在翻新的老厂房,“红星机械厂的老车工,谁不认识苏慧?当时厂里进了台进口车床,说明书全是外文,没人敢碰,就她拿着字典啃了三天,第一个车出了合格件。”他叹了口气,“可惜后来厂子倒了,那么好的手艺……”
许意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夹着的一张泛黄的奖状,上面写着“技术能手”,她一首以为只是普通的鼓励,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张教授,”她轻声问,“我妈当时……有没有说过什么关于干活的话?”
“说过啊,”张教授回忆道,“她总说‘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得顺着材料的性子来’。就像车钢件,转速快了会崩刀,慢了会粘刀,得找到那个刚刚好的劲儿。”
许意低头看笔记本上的实验数据,突然明白了。她之前太执着于理论计算,却忽略了材料本身的“性子”——不同批次的超导材料纯度有细微差异,就像面团的干湿程度不同,揉面的力道也得跟着变。母亲车零件要顺材料的性子,她做实验,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中午吃饭时,许意给沈漾发消息,说想下午去工厂博物馆。沈漾很快回复:“我正好在附近开庭,结束了过去找你。”
工厂博物馆比许意想象的小,几台锈迹斑斑的机床靠墙放着,玻璃柜里陈列着老式扳手、游标卡尺,还有泛黄的生产报表。角落里有个单独的展柜,里面摆着一个精密的齿轮,旁边的说明牌上写着:“1997年,苏慧车制,误差≤0.01毫米”。
许意站在展柜前,指尖贴着玻璃,仿佛能摸到齿轮上光滑的纹路。母亲的手,既要握车床手柄,又要握锅铲,既要计算切削速度,又要算红烧肉的炖煮时间,原来那些看似平凡的日子里,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坚韧。
“在看什么?”沈漾走过来,身上还带着法庭的严肃气息,看到那个齿轮时,却柔和了眉眼,“小时候妈总说,这个齿轮是给卫星配件做的,虽然最后没用上,但她练了三个月,手上磨出的茧子比核桃还硬。”
“哥,”许意声音有点哑,“我以前总觉得妈就是个普通工人,原来她这么厉害。”
“妈只是不爱说,”沈漾递给她一瓶水,“她总说‘厉害不厉害,不在嘴上说,在活儿上见’。就像你现在,三百次实验算出临界温度,比爸捐十栋楼都让人骄傲。”
正说着,沈煜洋的电话打了过来。沈漾开了免提,听筒里传来父亲略显笨拙的声音:“小意,我让助理把你妈以前的工具箱送到博物馆了,里面有她的卡尺和记工账,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许意捂住嘴,眼泪突然掉下来。她一首以为父亲不懂母亲的世界,却没想到他默默记下了这么多细节。
挂了电话,沈漾看着妹妹红红的眼睛,笑道:“爸上周偷偷去旧货市场,跟人打听怎么修机床,说想把妈那台老车床修好,放博物馆里。结果被人当成骗子,差点打110。”
许意破涕为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原来那些不被言说的爱,都藏在笨拙的举动里,像母亲做红烧肉时,悄悄多放的那勺糖。
傍晚回到实验室,许意重新调整了实验方案。她不再死磕理论值,而是根据材料的实际纯度调整参数,像母亲车零件时那样,顺着“性子”来。林盛泽在一旁帮她记录数据,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说:“周末去我家吃饭吧,我妈想见见你。”
许意手一抖,笔差点掉在地上:“啊?见阿姨干什么?”
“我妈看了你的会议报告,”林盛泽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说‘这姑娘踏实,跟我年轻时一样’。非要给你做她拿手的糖醋排骨,说比外面饭馆的好吃。”
许意想起母亲日记里写的“糖醋排骨要放姜片去腥”,突然觉得,那些飘散在时光里的烟火气,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慢慢聚拢。
周末去林家那天,许意特意穿了条米白色的裙子,还带了自己做的酱菜——按母亲的方子腌的黄瓜,脆生生的,带着点蒜香。林母是中学物理老师,头发卷卷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拉着许意的手问长问短,像亲妈一样。
饭桌上,林母给许意夹排骨:“盛泽这孩子,从小就倔,做物理题非要用最笨的方法推导,跟你一样。我总说他‘捷径不走偏要绕远路’,现在看来,笨办法有笨办法的好,扎实。”
许意心里一动,这不就是母亲说的“揉面要耐心”吗?原来天下的母亲,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教孩子同样的道理。
林盛泽在一旁偷偷给她使眼色,被林母拍了下手:“看什么看,让小意多吃点。我跟你爸商量好了,支持你们搞研究,缺钱缺设备跟家里说,别像以前那样,自己扛着。”
许意鼻子一酸,赶紧低头扒饭。她想起刚上大学时,拒绝父亲的资助,自己去做家教,每天晚上回宿舍,累得倒头就睡。那时候总觉得,只有靠自己才叫独立,却忘了,接受别人的善意,也是一种勇气。
吃完饭,林盛泽拉着许意在小区里散步。晚风带着桂花香,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妈说,”林盛泽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她年轻时跟我爸处对象,我爸用三个月工资给她买了块手表,她却更爱我爸亲手做的木头书架,说‘值钱的不一定贴心’。”
许意笑了:“我妈也说过类似的,‘金镯子不如砂锅炖的肉香’。”
两人相视一笑,心里都明白,他们追求的从来不是物质上的光鲜,而是那种亲手创造的踏实——像母亲车出的齿轮,每一个齿都精准;像父亲做的书架,每一颗钉子都牢固;像他们算出的数据,每一个小数点都可靠。
回到实验室时,许意收到了国际超导中心的邮件,邀请她去瑞士做访问学者。林盛泽比她还激动,抱着她转了个圈,又赶紧松开,脸都红了。
“去吗?”他问,眼睛亮晶晶的。
许意看着电脑里那条平滑的曲线,又看了看角落里母亲的搪瓷碗,轻轻点头:“去。但我得带着这个碗,还有我妈那本菜谱。”
她想让母亲知道,那个总爱跟着她在厨房打转的小女孩,长大了。她带着母亲教的“耐心”和“踏实”,走出了国门,却从未走出母亲的目光。
出发前一天,沈煜洋来实验室帮忙收拾东西。他不再穿笔挺的西装,而是穿了件普通的夹克,手里拿着块抹布,仔细擦着那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实验台。
“爸,不用擦了,留给下一届学生用。”许意说。
“擦干净点好,”沈煜洋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珍宝,“你妈以前擦机床,总说‘机器干净,做出来的活儿才干净’。”
许意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走过去,抱了抱他。沈煜洋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像小时候无数次哄她睡觉那样。
“爸,”许意闷闷地说,“谢谢您。”
“傻孩子,”沈煜洋的声音有点哽哽咽,“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让爸明白,日子不是盖多少楼,是家里的人过得踏实、开心。”
林盛泽站在门口,看着这对父女,悄悄退了出去。他知道,有些心结,总要在合适的时间,用最朴素的方式解开。就像许意的实验,急不得,得慢慢来,顺着心的“性子”走。
飞机起飞时,许意打开背包,里面放着三样东西:母亲的日记本、搪瓷碗,还有林盛泽画的漫画——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站在实验室里,手里拿着烧杯,头顶飘着一行字:“普通也可以很了不起”。
她看着窗外的云,仿佛看到母亲站在红星机械厂的机床前,穿着蓝色工装,对她笑。那笑容里,有对女儿的骄傲,更有对生活的热爱——热爱那些车床上的火花,厨房里的烟火,热爱那些亲手创造的、平凡却闪光的日子。
许意知道,她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带着母亲留下的那点“普通”,带着父亲学会的“踏实”,带着林盛泽给予的“温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把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像番茄鸡蛋面里的那半勺糖,不浓烈,却足够甜;像红烧肉炖出的汁,不张扬,却足够香。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洒在日记本上,照亮了母亲写在最后一页的话:“日子就像做菜,火大了会糊,火小了不熟,得慢慢熬。熬出来的,才够味儿。”
许意轻轻合上日记本,嘴角扬起一个微笑。她的“熬”,才刚刚开始,却己经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独一无二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