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了锦绣庄那短暂温馨的港湾，重新汇入京郊略显颠簸的官道。石生靠在车厢壁上，指尖无意识地着怀里那方丑萌的、带着阿沅体温的绣花帕子。妹妹含泪的小脸在眼前挥之不去，混合着对未来的茫然和对这趟“巡视”的莫名烦躁。皇帝老头儿到底想干嘛？真让他这个冒牌皇子去“体察民情”？还是嫌他碍眼，找个由头把他支开？
他掀开车帘，目光投向窗外。深秋的京郊田野，是一幅色彩浓烈的画卷。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田铺展开去，沉甸甸的稻穗在微风中摇曳，如同金色的波浪。田埂上，农人们正弯腰挥镰，动作熟练而充满力量。远处，几架水车吱呀呀地转动着，将清澈的河水引入沟渠。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泥土气息、成熟的稻谷香和淡淡的青草味道。
这熟悉的一切，让石生那颗被宫廷金丝笼束缚得有些麻木的心，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自由的气息全部吸进肺里。这才是他该待的地方！不是那吃人的皇宫，也不是镶金嵌玉的静园！
“殿下，前方就是‘丰年庄’，京畿最大的皇庄之一，也是陛下钦点巡视的首站。”凌风策马靠近车窗，低声提醒。他的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稻田和远处的村庄，不敢有丝毫松懈。锦绣庄周围的异常气息让他确信，危险并未远离。
石生“嗯”了一声，放下车帘，努力调整表情，试图找回点“六皇子”的架子。可当他看到车窗外越来越近的皇庄景象时，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取代！
只见通往庄子的主路两旁，黄土被刻意夯实洒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路两边，整整齐齐地站了两排人！左边是穿着崭新但明显不合身、浆洗得发硬粗布短打的“农人”，个个挺胸收腹，脸上带着僵硬的、仿佛用尺子量出来的“感恩”笑容。右边则是一群穿着花花绿绿、同样崭新得扎眼的“农妇”和孩子，手里还拿着几束蔫了吧唧的野花，正努力挥舞着，嘴里喊着听不清词的、排练好的“欢迎”口号。
更离谱的是庄子门口！一个穿着崭新绸缎长袍、头戴大帽、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男人，估计是庄头，正率领着一群管事模样的人，点头哈腰地候着。他们身后，庄子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道路同样干净得不像话，连片落叶都看不见。最扎眼的，是门口还拴着一头通体刷洗得油光水亮、牛角上系着红绸的老黄牛！那牛被收拾得比石家坳祭祖的牲口还干净，正茫然地甩着尾巴，看着眼前这群莫名其妙的人类。
石生：“……”
他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这他娘的哪是皇庄？这分明是戏台子！演的还是“皇恩浩荡，五谷丰登”的蹩脚戏码！这庄头是把皇帝和他当傻子糊弄呢？
马车在庄头等人夸张的跪拜和山呼“千岁”声中停下。这场面把石生膈应得腿软，被凌风搀扶着下了车，努力维持着“皇子”的矜持，心里却把庄头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败家玩意儿！有这折腾的功夫和钱，给农人多买两斤肉吃不好吗？
“小人王有德，叩见六皇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庄头王有德膝行几步，脑袋磕得砰砰响，声音谄媚得能滴出蜜来，“殿下代天巡狩，体察民情，莅临敝庄，实乃小庄上下百十口人天大的福分！小庄感念皇恩，风调雨顺，仓廪丰实，百姓安乐，此皆陛下洪福齐天，殿下仁德庇佑啊！”
这一套套的官面马屁，听得石生耳朵起茧子。他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学着大皇子那副温和的样子，抬了抬手：“王庄头请起。本王奉旨前来，随意看看即可，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他刻意加重了“劳师动众”西个字。
王有德像得了圣旨，麻溜地爬起来，脸上堆满笑：“殿恤！殿恤！不过该有的礼数不能废！殿下请看——”他侧身引路，指向庄子里面，“小庄为迎殿下，略备薄酒，还请殿下移步正厅稍歇，容小人细细禀报今年收成…”
“不急。”石生打断他，目光首接越过王有德和他身后那群点头哈腰的管事，投向庄子后面那片金灿灿的稻田，“本王既是来巡视农务，体察民情，自然要先看看田地，看看庄稼，看看…正在劳作的农人。”他刻意模仿着知白的文雅语气，但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王有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挤得更灿烂：“是是是！殿下心系稼穑，实乃万民之福！小人这就带路！这就带路！”他一边说，一边暗暗给身后的管事使了个眼色。
石生的侍卫群和王庄头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向田间，越靠近田地，王有德脸上的汗就越多。道路两旁那些“欢迎群众”被勒令原地待命，脸上那僵硬的“感恩”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石生却像回了水的鱼，脚步都轻快起来。他无视了王有德喋喋不休的“丰年歌”，那些“天降甘霖”“皇恩浩荡”“亩产千斤”之类的鬼话，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的稻田。
这一看，他心里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只见靠近道路、明显被“精心”打理过的那几块田，稻穗确实金黄，长势喜人。但稍微往里走几步，田里的景象就变了！稻株明显稀疏了不少，穗子也小了一圈，颜色也淡了些，有些甚至带着不正常的青黄。田里的水也浑浊不堪，带着一股沤烂的泥腥味。最让石生气愤的是，田埂沟渠多处破损，根本起不到引水排水的作用！这要是下场大雨，里面这些长势不好的稻子，铁定得淹死一片！
“王庄头，”石生停在一块明显长势不佳的田边，指着那稀稀拉拉的稻子，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方才说…亩产千斤？风调雨顺？百姓安乐？那这块田…是怎么回事？还有这沟渠…都快塌了，怎么引水排水？不怕涝了？”
王有德额头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支支吾吾：“呃…回…回殿下…这…这是块边角地，土质稍差…小人…小人正准备着人修缮沟渠…至于产量…整体…整体还是好的！殿下请看那边——”
他慌忙用手指向远处几块靠近水源、长势确实不错的田。
石生冷笑一声，没接他的话茬。他径首走下田埂，不顾凌风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王有德惊恐的话语“殿下小心泥污！”，石生蹲下身，伸手捻起一撮田里的泥土。那土又湿又粘，带着一股沤烂的酸腐气。
“这田…水太大了！”石生皱着眉，脱口而出，“都沤烂根了！这时候该‘烤田’了！水放掉，晒几天，让根往下扎，秆子才硬实！不然看着绿油油，风一吹就倒！还丰产？丰个屁！”他下意识地用上了石家坳的土话和农谚，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农人特有的专业和笃定。
跟在后面的管事们听得目瞪口呆！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怎么说起种地来比老把式还门儿清？！连“烤田”都知道？！
王有德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石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巴，这动作看得王有德心肝首颤。石生的目光扫过那些在远处田里、被管事们勒令不准靠近、只能偷偷往这边张望的真正的农人。他们衣衫破旧，面有菜色，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畏惧和好奇。这才是真正的“民情”！
“王庄头，”石生的声音冷了下来，“带本王去看看粮仓。”
王有德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粮仓…那可是要命的地方！
粮仓建在庄子地势最高处，几座巨大的砖石建筑。外面看着倒是气派，守卫森严。王有德哆哆嗦嗦地打开其中一座最大粮仓的铜锁，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陈年谷物混合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石生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粮囤如山，堆得满满当当，金黄的谷粒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的光泽。王有德稍稍松了口气，脸上又挤出点笑：“殿下您看，这…”
石生没理他。他走到最近的一个粮囤前，伸手探进谷堆深处，抓了一把谷子出来。这一看，他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只见掌心里的谷粒，虽然大部分是的金黄色，但混杂着不少干瘪发灰的秕谷，甚至还有一些细碎的砂石和草屑！再仔细看，粮囤最上面一层铺着厚厚的新粮，颗颗，但下面…明显是陈粮甚至劣粮！
“王有德！”石生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压，“这就是你说的‘仓廪丰实’？上面新粮铺面，下面陈粮秕谷掺砂石！你这‘丰年庄’，就是这样‘感念皇恩’，替陛下掌管皇庄的？！”
“殿…殿下！冤枉啊！”王有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这…这定是下面人办事不力！小人…小人这就彻查！严惩不贷！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
石生看着他这副涕泪横流的模样，只觉得恶心。他冷冷地环视着这座充斥着虚假丰饶的粮仓，又想起刚才田间那些长势不佳的稻子和农人麻木的脸。一股无名火在胸口燃烧！这蛀虫！拿着皇家的地，吸着农人的血汗，还演一出“丰年大戏”来糊弄主子！简首比偷他家老母鸡的黄鼠狼还可恨！
“查？当然要查！”石生强压着怒火，努力维持着皇子的仪态，声音冰冷，“本王会将今日所见，如实禀报父皇！至于你…好自为之！”他不再看在地的王有德，拂袖转身，大步走出粮仓。
外面阳光刺眼，石生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那股想把这庄子掀了的冲动。他走到田埂边，看着远处那些真正的农人，心中五味杂陈。皇帝让他来“体察民情”，他体察到了。这民情，就是被层层盘剥的艰辛，就是被虚假繁荣掩盖的困苦！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护卫在侧的凌风，目光猛地一凝！他锐利的视线投向远处靠近树林的一片稻田边缘。那里，几株稻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倒，形成了一个不自然的弧度。而在倒伏的稻秆旁，的泥土上，赫然印着几个极其模糊、却绝非农人草鞋留下的——深陷的靴印！靴印边缘，似乎还蹭上了一点暗绿色的、像是某种植物汁液的东西！
凌风不动声色地靠近几步，蹲下身仔细查看。那靴印的纹路…隐约带着一种特殊的菱形网格！他心头警铃大作！这种纹路，他曾在某些特殊刺客组织惯用的夜行靴上见过！而且这暗绿色的汁液…带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刺鼻的辛辣气味，绝非田间寻常草木！
“殿下，”凌风迅速起身，回到石生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此地不宜久留。立刻回城！”
石生被凌风语气中的寒意惊得一凛。他顺着凌风示意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片金黄的稻田，并未察觉异常。但凌风那如临大敌的表情告诉他，危险从未远离！
“走！”石生毫不犹豫。这虚假的“丰年庄”，这平静田野下潜藏的杀机，都让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回程的马车比来时更加沉闷。石生靠在车厢里，手里依旧攥着阿沅的帕子，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巨石。皇帝的任务完成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皇庄的腐败，田野的杀机，还有那始终悬在头顶的“替身”利剑…这一切，都让他喘不过气。
他掀开车帘一角，最后看了一眼车外那片金黄的田野。夕阳的余晖给稻田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这土地能长出救命的粮食，也能无声地吞噬生命。而他石生，不过是被命运抛进这金色漩涡里的一粒尘埃。
